第69章 道德学会 人各西东
王阳明、湛若水和黄绾三个人把高烈君送出门外。王阳明回头对两人感叹道:“义士!”黄绾赞同道:“民间有奇人呀!”湛若水说道:“虽然他可能穷其一生,也见不着道的影子,但是一个人,正如今天阳明子说过的,只要有一颗公心,一颗大公无私的心,不斤斤计较个人利害得失,就会无所畏惧。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私塾先生,他就敢到午门击鼓,敢去进谏圣上。不管有没有效果,都勇气可嘉!我们坐而论道,可能真是空谈。”
王阳明附和道:“这就叫无欲则刚,无私则无畏。至于他对我们的评价,说我们是空谈,是佛家禅宗,这个也怪不得他。甘泉子、宗贤,外面天儿太冷,我们还是到屋里说。我们今儿个得把问题说透。”
三人进入禅堂,各自就座。王阳明说道:“这位儒士抗议我们的两点,一说我们是禅家的空谈,二说我们坐而论道,没有行动,不敢去进谏君上。我们是不是禅家的空谈,我们自己心里清楚,他一个乡下人是理解不了的。”
黄绾插话道:“伯安兄,别说他一个乡下人误会我们,北京城里说我们是假装儒家真说佛话的,我听到的就不止一次。说你阳明子是陆象山的私淑弟子,陆象山早就被朱文公批倒批臭了,你阳明子的空谈学问,也只能躲在寺院里,不敢正大光明地到外面说,到外面去传播。”黄绾边说边看着王阳明,发现王阳明有些尴尬的神色,就解释道:“伯安兄,我们自己不能掖着藏着,我是有啥说啥。首先,我信你的学问是正学,但是外面的闲话也提醒我们,我们也得反省反省。这是说你阳明子的。说到甘泉子,外面也嘲讽是禅宗空寂学问,说甘泉子正好是广东人,唐代的慧能是个不识字的卖柴火的,大明的甘泉子是个识字的,说空卖空的翰林院编修。”
湛若水淡淡地笑着,说道:“对慧能的评价还是比我高,至少他还卖柴火,谁家买来还能烧火做饭。我是卖空气的,空气就像公道一样,我拿公道卖钱,是个十足的骗子。伯安兄,你是说空,我是卖空,问题比你严重呀。”
王阳明苦笑了一声,说道:“说我们躲到寺院里,说我们偷偷摸摸地讲学,我们两人这罪状是一致的。我们有罪同担吧。”
黄绾苦笑着问道:“伯安兄,元明兄,你们听没听到大家说我什么?”
王阳明和湛若水摇了摇头。
黄绾向两个人拱了拱手,苦笑着说道:“我倒想让别人说我,可惜我还没有资格。两位兄长学问上有自己的心得。伯安兄,你有自己的格物说,有自己的‘心即理’说;元明兄有自己的‘随处体认天理’说,在下还没有自己的心得,自然也就没有资格被人背后说了。”
王阳明笑着说道:“宗贤,这也提醒你了,学问要落实到身心上。心得,就是学问学到了身上心上。有了心得,才能说有学问,有自家的学问。今天高烈君是当面抗议我们了,宗贤自己也听到过旁人的嘲讽。我们没有听到的呢,可能还会有。这也怪不得别人,要怪只能怪我们自己。”
黄绾问道:“伯安,这怎么能怪我们自己呢?”
湛若水说道:“圣贤学问失传太久了,大家都不知道底细,误会是难免的。为什么失传这么久?没有人讲学。我们出这个头讲学,有人可能会认为是出风头。我们也要自问,我们是不是自身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引起了别人的误解。”
王阳明说道:“甘泉子说得对。首先我检讨一下,我对格物的心得,与朱文公明显不同,与朱文公不同,就是与天下读书人不同,所以难免遭人非议。当初我们学会起名格物学会,是因为我的坚持。现在我不坚持了,格物只是一个手段,目的还是修道修德,你们看改为道德学会如何?这个名字更明确,谁也说不得闲话。”
湛若水说道:“这个名字好!”黄绾也随声附和。
王阳明笑着说道:“这并不是说我对格物的心得变了。我在贵州时提出过一个心得,叫知行合一。今天我们在会上说到勇气,说到无私才能无畏。高烈君说我们不敢到金銮殿上劝谏君上。是不是我们能说不能行呢?其实,儒家的道德讲究智慧、仁心和勇气。有了智慧,才能避免匹夫之勇。劝谏君上,我们也不是没有劝谏过。唉!不说也罢。”要说劝谏君上,王阳明从庐陵回到北京,过了没多长时间,就上了一篇奏疏,题目是《自劾不职以明圣治事》。接受正德元年劝谏受刑的教训,这次从自我批评入手,对万岁爷他老人家的胡闹毫不避讳,劝谏万岁爷学习尧舜圣贤学问。可是,有什么结果呢?这些告诉高烈君,又有什么意义!
三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湛若水说道:“学会改名为道德学会,好!我还想说,我们的会讲地点最好搬出寺院,免得别人联想。”
黄绾皱着眉道:“搬到哪里去呢?”
王阳明笑着说道:“如果听众多的话,就改到吏部议事厅吧。回头,我和杨公邃庵先生说说。听众少的话,就在家里讲吧。日头过午了,我们也别饿着肚子说学问了。高烈君抗议得对,坐而论道,空谈学问,谈不饱肚子。走,我们吃饭去。”
正德七年,王阳明四十一岁。
道德学会没有会讲几次,湛若水和黄绾都要离开北京。湛若水奉命出使安南。朝廷要册封安南国王,湛若水是册封使团的团长。黄绾因病休假,要回老家浙江黄岩养病。湛若水二月份出发,黄绾三月份南下。二月初,在王阳明家里举行一次会讲,这次会讲算是给湛若水和黄绾送行。会讲的主题是《道德学会要坚持下去》,三个人约定的会讲内容是,各自结合自己的人生经历和修学实践,总结修学心得,谈一下下一步的修学计划。因为是为湛若水和黄绾送行,王阳明是主讲。
湛若水和黄绾各自讲后,王阳明最后讲,他说:“要讲道德,要推广道德,确实不容易。人间不讲道德,官不像官,民不像民,杀人放火,祸乱四起,就像现在这个样子,这个世道;天地不讲道德,今天干旱,明天地震。结果只有一个,天下老百姓受苦遭罪。我们这个道德学会,就是要讲道德,要为天地间培补正气。这刚刚起步,俗话说,好事成双,三人成众。我们三个人刚刚拧成一股绳,可这就要被拆散了。难道真是天地不想要我们人间讲道德?”王阳明说着,看了看湛若水和黄绾。湛若水摇了摇头,黄绾叹了口气。王阳明继续说道:“不管是天意还是人意,都说明天地间正气不足,需要人来培补。真是天命难违吗?什么是天命?有天命吗?可以说有天命,也可以说没有天命。为什么这么说?天心就是民心,民心一定,就是天心定。孔圣人后,圣学失传了。好在有曾子的一贯之道,传给了孟子。孟子后,直到宋代的周濂溪和二程,才接续上道学的香火。可惜的是,二程之后,再次失传。什么是一贯之道?什么是一?一就是一心。人心变仁心,就是一心。仁心就是天心。所以说,人与天地,都是一个仁心。这就是说,人心定就是天心定。从这里说,人心就是天心。为什么天心乱?说到底是人心乱了。人心要定,靠谁?我们儒家说,君子造命。造什么命?修正自己的命运,创造自己的命运,君子多了,天命就被君子改造过来了。君子怎么才能多起来?要讲学!难道说世上就没有讲学的吗?有!只是讲的不是道学。原因在哪里?二程以后,书出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厚,学术分得越来越细,道理讲得越来越琐碎,可是越来越离道万里。为什么?方向错了,南辕北辙。人人两眼向外,从一摞摞故书里面扒拣,东找西找,天上地下,上下索求,就是不往自己身上用功夫,不知道从自己心里找。古人做学问,讲究个心得自得。怎么得到?一心就得到。什么是一心?大公无私的心。有了心得,才算有了学问。有了心得,才可以讲学。讲学是讲的圣人学问。回头看看我这几十年走过的路,”王阳明深深地叹了口气,“走了多少弯路!开始是往身外忙,在写诗作赋上与人比高低,后来又痴迷于佛家和道家,甚至想抛下爹娘,躲到深山里去。这一荒废就是几十年。万幸的是,老天开眼,我终于找到了正学的路子,沿着周濂溪和程夫子的路子,接续上了孔孟的道脉。一个人孤独前行,力量有限,后来得与甘泉子同行,互相扶持,又得宗贤兄弟同行,路应该会越走越宽。一路行来,甘泉子对我帮助很大。”王阳明说着对湛若水拱了拱手,湛若水回应一个拱手,“我与甘泉子,心有灵犀,志同道合;我与宗贤,同心同志,”王阳明向黄绾拱了拱手,“世道越来越颓废,越颓废越需要讲学。讲学的前路上,一定会困难重重,三个人合力,六条腿使劲,会站得更稳。”湛若水和黄绾连连点着头,只是点得有些沉重,神色有些忧郁。
王阳明笑了笑说道:“甘泉子这次出使安南,朝廷赐予一品官服,这是钦差大臣的威仪。祝贺你,甘泉子!”两个人互相笑着拱了拱手,“甘泉子路远难行,就像我们的讲学路。宗贤,这次南返,到山里盖几间房子,等着我,来日我要与你一同静修。”黄绾不解地看着王阳明。王阳明说道:“我已经递了申请,想回家静修。杨公邃庵先生多次挽留。再争取吧!宗贤,说心里话,我羡慕你!”王阳明苦笑着,“国事,我们无能为力,何必窃取皇粮俸禄,问心有愧呀!”
三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黄绾说道:“阳明子,临别前,关于身心学问,还是再给我几句建议吧!”黄绾期盼地看着王阳明。
王阳明点了点头,笑眯眯地说道:“建议有三点。第一,宗贤,你敢于从小放弃科举路子,立志于圣贤学问,这是志向坚定呀。孔子说过,我求仁心,仁心就成了。为什么一直没成呢?你和我一样,都走了弯路,受了误导,这才越走越偏。偏到哪里去了?偏到身外去了。第二点,圣贤学问就是心学,要把心弄明白。心本来就是明白的——就是孟子说过的,人之初,性本善——只是后来被欲望和习气蒙蔽了。第三点,孔子说过的,克己复礼。这里的礼,就是心的本然状态,光明透亮。到自己身上用功夫,自己心明了,这个世界就明白了。”王阳明看了看黄绾,再看看湛若水,郑重其事地说道,“甘泉子,宗贤,我们人散了,你南、他东、我北,道德学会可不能散,我们讲学的心可不能散。”
湛若水点点头,郑重说道:“一定不会散!”黄绾也郑重地点头。
王阳明笑着说道:“好了,我们就这样说定了。”三个人六只手掌,上下叠在了一起。三个人,个个神情专注,专注得像在会试考场上;个个神情肃穆,肃穆得像在祖宗祠堂里祭祀。三个人共同发誓道:“学圣学,讲圣学,学圣贤,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三个人发过誓,王阳明笑着说道:“今天我做东,请两位喝酒以壮行色。请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