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南赣赴任 南昌拜客
王阳明九月十四接到圣旨:
王守仁升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察南、赣、汀、漳等处地方。
你前去巡察江西南安、赣州,福建汀州、漳州,广东南雄、韶州、惠州、潮州各府及湖广郴州地方。抚安军民,修理城池,禁革奸弊。一切匪寇作乱、军马钱粮,小事自己处置,大事及时汇报,听候朝廷决断。钦此。
十一月十四接到兵部公文:
奉圣旨,地方匪盗猖獗,百姓遭难。王守仁速去上任,不得推托延迟。
十二月初二接到吏部公文:
奉圣旨,驳回王守仁退休申请。现在南赣地方多事,速去上任,用心巡察。
正德十一年十二月初三,王阳明从杭州出发南下,走水路前往江西。这次是拖家带口,夫人诸翠、儿子正宪一同赴任。随行的有王祥,厨子王舍,一个丫鬟和两个勤杂人员。王祥已经二十五岁,成了王阳明的助手。
正德十二年的大年初一是在船上过的。大年初三,到达江西南昌。
南赣巡抚衙门在江西省赣州。赣州接受江西巡抚和南赣巡抚的双重领导,接受江西巡按御史的监督,接受江西都指挥使司、江西布政使司和江西按察使司这三司的对口领导。南赣巡抚所辖区是一个军事区域,南赣的剿匪战功,要通过江西省按察使司向朝廷上报。
南赣巡抚需要和江西巡抚协调工作。王阳明把家人安置在南昌的南浦驿站宾馆,自己带着随从上岸,到江西巡抚衙门拜访。
巡抚衙门在南昌城永和门内。巡抚是王阳明的余姚老乡孙燧。孙燧字德成,号一川,正三品右副都御史。王阳明与孙燧曾经同船从余姚赶往杭州参加弘治五年的乡试,一同高中浙江省秋榜,孙燧比王阳明早两届中进士,现在同是都察院的都御史,既是同僚,又是同乡。孙燧从仪门外把王阳明迎进后堂,两个人再次叙礼。孙燧东,王阳明西,互相作揖,然后分宾主坐下。
王阳明打量着孙燧,只见孙燧的眼睛还像年轻时一样,炯炯发亮,胡须有些斑白,脸有些瘦削。孙燧打量着王阳明,只见王阳明的脸上宽下窄,脸颊凹陷,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遮掩修补脸颊和下巴的窄小,耳根以下留着整齐的长长的络腮胡,下巴飘垂着长长的胡须,嘴唇上方的短胡子与下巴上的长胡子把嘴围拢了起来。王阳明的眼睛眉毛和年轻时一样细长,眼神是淡定的、沉静的,没有了年轻时的热情洋溢。孙燧略显惊异地看着王阳明前额两眉的上方,怎么?像寺院里的天神一样,那里有一个竖着的若隐若现的肉眼。真是奇怪!王阳明小眼睛小嘴巴,大鼻子大耳朵,尤其是一对耳朵,像乌纱帽的两个帽翅,大得有些出奇。麻衣神相书上说,鼻为土星,鼻子大意味着官大财多。耳朵大呢?孙燧不知道耳朵大意味着什么。王阳明的气色不像一般儒家那样充满着人间烟火味的红润,倒像刚刚从深山下来的道士,一脸清奇和飘然。孙燧心里自言自语着“奇人奇相”!
两位老乡对视着,好像约好似的,突然间一齐哈哈大笑起来。孙燧说:“伯安兄,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应该四十六岁了,比我小十二岁。你瘦了!坐,请坐!”王阳明笑着说:“德成兄,一川先生,你也瘦了!”
孙燧问道:“伯安兄,赶上年尾年头,在船上吃的年夜饭吗?”
王阳明说道:“上命一直紧催,不敢耽误呀!这次拜访一川先生,一来是看看乡党,二来也是想从你这里了解一些南赣的最新情况,还有将来到任,少不得江西省的各方面支持呀。”
孙燧脸上没有了笑意,一下子严肃起来,说道:“江西这些年多事,赣中闹土匪,赣南闹土匪,连省城周边,也不安宁。赣南已被土匪强盗祸害了几十年。南赣,东起武夷山,西到罗霄山,南是南岭,这些山脉山峰毗连江西、福建、广东、湖广四个省。官军从东打,土匪往西跑,一跑就到了外省;官军从北打,土匪往南跑。一个省的力量,不济事。南赣离南昌远,文书往来快则二十天,慢则需要一个月,耽误时间。弘治爷时,省里上奏申请设置南赣巡抚衙门,这个衙门整合了四个省的力量,很有成效。到了正德爷,正德六年周都堂巡察南赣,九年升职离任。正德十年,我从河南布政使任上来江西,听说与我一同来的应该有新任南赣巡抚文森,文都堂一直没来。这几年南赣巡抚缺任,我们江西南安的上犹和大余两个县,匪患成灾。整个南安府也就一万多户,六万左右的人口,山上的土匪就有七八千。上犹、大余和湖广接壤。湖广巡抚陈金陈都堂,一直与我们协商,要与广东等三省夹攻合围。另外,福建要和我们夹攻大帽山地区的土匪,广东要和我们夹攻浰头的土匪。这些大土匪小土匪称王称霸,什么征南王、金龙霸王、盘龙王,个个气焰嚣张,劫掠大户,攻打州县,绑架命官。这些都需要三省夹攻。南昌周边,也是连年闹匪乱,对南赣是鞭长莫及。阳明先生,你来了,就好了。你等等,”孙燧说着,起身到书桌旁的公文柜里拿出来一摞公文,递给王阳明,“这些都是这两年岭北道上报的匪情。岭北道是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派驻南赣的,布政使司派出的参政或者参议驻守南安,叫岭北分守道,分守南安和赣州;按察使司派出的副使或者佥事驻守赣州,叫岭北分巡道,巡守南安和赣州。这里还有……”孙燧把手里剩下的一摞公文递给王阳明,“这是福建、湖广和广东三省与江西来往的公文,南赣巡抚衙门都堂缺任,公文都直接到了南昌我这里。现在一并给你,你正好接手。”
王阳明翻阅了一份公文,说道:“这对我真是及时雨。一川先生,南赣说起来,还是江西的地面,交粮交税还是江西的事。我到了南赣,还需要一川先生做后盾。”
孙燧笑着说道:“天下都是朝廷的天下,你要人要物,江西全力支持。我给你介绍两个人,一位是布政使司衙门的黄宏,弘治十五年进士,我们浙江人,以前在万安县做知县,熟悉江西情况,我可以协调布政使司衙门派他到岭北道协助你。另一位是按察使司的副使杨璋,湖北孝感人,这几年他一直在江西协助剿匪,我会协调按察使司衙门派他出巡岭北道,助你一臂之力。”
王阳明起身,对孙燧作揖,谢道:“得一川先生相助,在下心里有底了!”
孙燧起身还礼,说道:“天下一盘棋。这只是开始。这也正是南赣巡抚衙门设立的初衷,朝廷要的就是四个省全力配合。”
王阳明看着孙燧,问道:“一川先生,依你之见,江西这几年为什么土匪闹得这么凶?”见孙燧欲言又止,王阳明接着说道,“知道了原因,我们才好根治呀。否则的话,就像割韭菜,割了头,不除根。”
孙燧缓声说道:“这两年,我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根不一定在我们这里。闹土匪,不管在哪里,不外乎两个根本原因:一是吃不饱饭;二是贪心。吃不饱饭,有两个原因,一是天灾人祸,二是好逸恶劳,想不劳而获。江西这个地方,人多地少,人情凉薄;山野蛮夷,民风彪悍。”
孙燧停顿了一下,见王阳明一直看着自己,等着听下文,就继续说道:“这几年天灾人祸多。前两年,万岁爷在北京扩建皇宫;后来乾清宫大火,要重建;这两年,又到塞北宣府建行宫。到处都要钱。天下各省比着赛着闹土匪。”
王阳明默默地点头。孙燧继续说道:“平原地带,土匪剿灭就剿灭了。山区,尤其是南赣四省毗连的奇山险峰,官军有攻不到的地方,只好招安,又钱又封官。可以想象,良民百姓既要交粮又要出丁应差,土匪一不交粮,二不应差,没吃没的时候就抢,抢罢了,还能挣个官身,还不更加耀武扬威!再抢,再招安,如此反复。”
孙燧说完,轻轻叹了口气。
王阳明默然了一会儿,说道:“恶贯满盈的,屡教不改的,斩草要除根。”
孙燧点点头,说道:“是呀!”
王阳明说道:“公事说完了。一川先生,大年下的,怎也不见你的家人?”
孙燧又严肃起来,说道:“伯安,来江西,我是只身上任,只带了两个家仆。贱内和孩子,都被我从河南直接打发回余姚老家了。”
王阳明收起脸上的笑容,问道:“这是为何?嫂夫人在身边不是可以有个照顾吗?”
孙燧沉默了一会儿,幽幽地、缓缓地说道:“江西巡抚这个位子不好坐呀。我的前任余谏,前任的前任任杰,两位都没干满一年十个月,就被罢了官。再往前说,王哲王都堂,正德八年被人毒死了。”孙燧眼含深意地看了看王阳明,继续缓声说道,“我们的同年举人胡静庵,正德七年,在江西按察使司佥事任上被诬陷,下了锦衣卫狱,定了死罪,后来好歹留了条命,现在被发配辽东戍边去了。伯安……”孙燧看着王阳明,缓声说道,“南昌,有个司马昭!”胡世宁,号静庵。
王阳明哦了一声,说道:“在下对此曾有耳闻。现在听一川先生说,还是吃惊。万岁爷眼下没有子嗣,储君未立。有野心的人,难免会打歪主意。”
孙燧说道:“我这个巡抚位子,前面有车后面有辙,只要不投顺,不是罢官就是丢命。从河南来这里,来前我心里就打定主意了,只要我心不歪,生死听天由命吧。他们可能看收买不了我吧,前些日子,派人给我送来了几样礼物,有枣,有梨,有姜,有芋。”
王阳明接道:“早离疆域!”
孙燧点点头,说道:“朝廷不让我离开,我没办法。我该干啥干啥,尽我的职责。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当一天巡抚做一天都堂。伯安,这位司马昭,与土匪有关系,这周围的土匪都把他当靠山。他与南赣土匪有没有拉扯,还不得而知。不管怎样,我们做臣子的,只管尽臣子的忠心。你去南赣,这一路不会平静,伯安,我会安排都指挥使司衙门,给你派十来个军人,路上多少有个警戒。”
王阳明起身,深深鞠了一个躬,说道:“一川先生,‘司马昭’是远忧,南赣土匪是近患,救民如救火,我也不敢在南昌耽误,以后……”
孙燧说道:“伯安,这还用说吗,全力支持!只要我活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