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月下美人

夜幕深沉，周遭寂静无声，支长胜很快把车开回了王府，到了地方下了车，有值夜的下人上来引着两位主子回到住处；鸿司住在东边的跨院，奉九则在正房旁的东厢，他们互道晚安。

奉九一见鸿司的身影离去，维持了一晚上的笑颜疏忽不见，就好像百叶窗叶片呱嗒一下撂了下来。

奉九回到东厢，已闻声而起的秋声忍着呵欠要伺候她，被她止住了。她让值夜的婆子给她打来了一盆温水，细细洗脸，又换水擦了擦汗湿的身子。

奉九心不在焉地洗漱，贺四小姐从她身边踉跄而过的身影也不停地浮现在脑海里：真可怜，那个女人爱得绝望的样子，真可怜。

那张混杂着绝望、哀怨、微小的希冀、满满的恳求的娇媚容颜……小心翼翼地尽量不使自己讨心上人厌的样子，忽与已逝去的母亲的模样重合起来，凭空书写了两个大字给她看——“卑微”。

多好的反面教科书啊，奉九由衷感谢丈夫这个旧情人给自己亲身示范的这一课。

奉九漫不经心地换上了丁香色的素绉缎上下式睡衣，爬到炕上睡觉——两头都是墙，奉九有点不习惯，但还是勉强睡去了。

王府里本就没留几个下人，而她的睡眠质量一向好得惊人，但不知怎的，可能是认床，睡到半夜就醒了，看看床头小座钟，已是半夜三点。

辗转反侧了一会儿，奉九还是起来了，披了条薄开司米盖毯，信步穿过长长的抄手游廊，初夏清亮的月色遍洒楼宇、庭院，照得到处明晃晃的；朱红色的廊柱配上松绿色的窗框，极富美感。这座百年老王府，不知有多少魂魄在此飘荡，但奉九毫不害怕——她也是奇怪，害怕有实形的动物标本，却不怕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怕的无形的“鬼”。

奉九觉得晚上的顺承王府，来得比白天顺眼多了。她的心慢慢静下来，灵敏的鼻子忽地嗅到一丝暗香，她一下子想到了白天的那盆昙。

是不是已经开了？开无人赏，这可让人有点遗憾于它的“寂寞开无主”了。

奉九被这缕似有似无的幽香魅惑着、吸引着，一直走到了东厅。

果然，那昙扭嘴的蕾越发上翘，外面包着的深紫色细长针状托已爆开，拳头大小的苞裂出一个不算太小的缝儿，好似有一个神秘的世界即将展现。

昙又叫“月下美人”，此时月光透过厅的几扇绿框窗照了进来，奉九坐在宽大的圈椅上，侧着身子，托着腮，静静地等着身旁小几上的美人开放。

昙没有叶子，有的只是状似叶子的叶茎，如同翠绿色的龙爪一般。慢慢地，像是有什么被禁锢了许久的东西破茧而出，一点点挣脱着束缚，伸展着臂膀，一朵洁白如雪的莲台凌空而出，舒展着细长的白色瓣，露出里面鹅绒黄的蕊，幽然吐出馥郁的芬芳。

这朵名贵的更像是一位身穿雪白纱裙的倾国佳人，傲然凌于夜色之中，如此美妙……如此嚣张。

此时，奉九和昙优美的身影都沐浴在月光下，落在水磨石地面上，分不出到底哪一位才是月下美人。

可惜没一忽儿，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奉九眼睁睁地看着美得不可一世的美人雪白的瓣开始收缩、回卷、闭合，就这么开完，头一耷拉，谢掉了；正如一个精疲力尽的舞女，在贡献了最精彩的舞蹈后，却连一丝力气也没剩下，终不能优雅地谢幕离去。

……刚刚不是开得挺猖狂的么？

奉九的困意袭来，勉力睁眼看着，心底里那丝今晚凝结而成的冰冷早已荡然无存，换成了一种清醒的痛快：就为了这一刻的灿烂，需要积蓄整整一年的力量，值得么？有劲么？也许对于某些人而言，有劲得很呢。

执迷不悟。

奉九含笑睡去，爱谁谁。远处似乎有脚步声传来，略显沉重，大概是喝了酒的宁铮回来了，他来来回回地走着，越走越急，期间好像还喊了一声。

她含混地嘟哝：“傻瓜……”，随后彻底掉进了黑甜乡。奉九就是这样，一有了结论，，就能抛开心事、了无牵挂地沉沉入睡。

忽然有些微的酒气向她接近，还有什么热热的东西贴近了她的脸，好像有人正在她脸上找地方打算下嘴，隔了好一会儿，奉九的睡衣袖子被往上剥了剥，胳膊肘随即被什么热乎乎的东西含住，有肉的地方又被狠狠碾磨了一阵子，紧接着奉九身子一轻，有轻轻的话语伴着红酒的醇香传来，“不省心的小东西，睡个觉还带换地方的。”

天色已大亮，奉九知道今天是醒晚了——也是，昨晚自己太折腾了。

她一点不意外自己是在东厢醒来，因为昨夜在厅入睡前，她还不那么认真地挣扎了一番，后来觉得宁铮肯定会找到自己，也就放心地睡过去了，那个时候，她实在时不想自己用腿走回去了，因为太困了。

她没有意识到，或只是习惯性地拒绝去思考，自己为何对宁铮如此笃定。

奉九看着满屋子的阳光，更知道宁铮没拉窗帘：毕竟成亲这么久了，奉九不喜欢拉窗帘的怪癖，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一觉醒来，精神还算饱满，只是觉得有点别扭，心脏还隐隐地有点难受，奉九随后发现自己正侧着头，脸蛋儿贴在一方滑腻的皮肤上，眼前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小小地矗立着。

奉九眨眼，再眨眼，终于确认，是宁铮左胸上的那颗茱萸豆豆，而自己，则是趴在他的胸口上：拜成亲这两年所赐，她对宁铮的身体也算熟悉了。

奉九气结：好好睡觉不好么，怪不得后半夜噩梦连连，梦里自己被逼搬砖造长城，经常一块大石压到背上，怎么站起也起不来，原来就是他现在还紧缠在后背上的双臂所致。

她赶紧从宁铮身上滚下去，不觉笑了起来，忽想起昨晚的感悟，那笑容，终又慢慢地收了回去，容颜也变得冷淡，看起来很不好相与。

奉九这一下去，宁铮也跟着醒了：他们这些年轻男人昨天闹到后半夜才散，一进东厢没找到奉九，可把他急得出了一头汗，本就没多少的酒意也彻底清醒；敲门问秋声，也是做了无用功；后来福至心灵，忽然想起赴宴前，奉九好像对那盆专爱在半夜开的昙挺感兴趣，于是又一路找到了东厅，果不其然，奉九蜷在圈椅里睡得正香，幸好还知道披着毯子，没着凉。

他猛然睁开眼的瞬间，刚好看到奉九正用一种清冷的眼神审视着自己：这种眼神他曾非常熟悉，婚前他不是接收到了无数次么？

他心里一个激灵，马上清醒过来，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么？

他把脸凑过去，疑惑地问：“怎么了卿卿？”

这声“卿卿”叫得顺口至极，就好像他一直这么叫她。

“卿卿”是“竹林七贤”之一的琅琊王戎的夫人对他的爱称，假正经王戎刚开始还不乐意来着，觉得夫人“于礼不敬”，劝她以后可不要再如此了。没想到这位不知出身哪家名门望族的夫人却大胆回复：“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

不让我对你亲香，你个老不死的想让谁来亲香啊？估计“神采秀美”的王戎一看夫人如此爱自己，心里也不免得意得很，从此就默许了。

奉九心下一叹：宁铮这个人，有太多的优点，而且能为他人所不能为——比如张大千伪作一事，宁铮的损失不可谓不惨重，但他居然能就此轻轻放过，还结下一段善缘，非常人所及。

奉九相信，他可能只是在“情”之一字上有所欠缺，人无完人；好在自己也已认清事实，那么，这种事情应该不耽误两人做一对知心好友般互相欣赏的夫妻；虽然现在他对自己“卿卿”得厉害，按照他一以贯之的情场品性，谁知道以后会如何？

就这样吧。再要更多，那就是强求了。

奉九于是又笑了，宁铮这才吁了口气，在她唇上吻了一下又一下，“为什么刚才那么看着我嗯？不认识了么？”

“嗯，我是鱼托生的，听说鱼记性都不好……”

“记性不好啊？”宁铮故作思考状，“这个好办，以后天天早上让你再熟悉熟悉我就全想起来了。”

他侧着身子拘住奉九的身子，一双手开始上下游走，没一会还不忘抓着奉九的手往自己身上送，其实从上次在温泉开始，奉九已不怎么抗拒这种行为了。

不过今早可是不同往日，奉九突然变得抗拒得厉害，无论宁铮如何诱哄，她那使出吃奶力气的坚决态度已说明了一切；宁铮虽还是笑着，但眼里的温度却迅速降了下去，果然，最开始的感觉没错，她又退回到满足于和自己做个亲人的那个位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