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帅长长吐了一口气——母亲、其他的孩子们、姨太太们……不用交代,自会有人好好照顾。他微笑着说:“你行六,晨钟儿还有个小名叫小六子,你们真是……天生一对;我,放心……告诉小六子,东北,是中国的,不得有闪失……”声音渐说渐低,直至不可再闻。
奉九神情哀戚,伸手一试,抬头看向薛医官。薛医官过来探过老帅的呼吸和脉搏,又翻了翻眼皮,缓缓站起身来:“老帅去了。各位,节哀。”
一代枭雄,就此陨落。
屋里所有人早已被吩咐过,只能捂着嘴不敢发出悲声,流了泪也马上擦掉——这个消息,能瞒多久就瞒多久,现在哭都成了一种奢侈。
一出了这个门,就应该表现得好像老帅正在养病,情况正慢慢好转一样。
奉九看了眼过来复命的邹明清:“给三少发密电了么?”
邹明清沉重地点头:“三少已知晓。但关内的形势……一旦北撤部署完毕,就会往回赶,少奶奶,您千万再撑几天。”
奉九一默,接着马上对老帅最信任的近侍声音朗朗地说:“放心,没问题。”
奉天省长刘奉清走过来,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奉九跟他进入会客厅,刘省长也不废话:“三少奶奶,我们已组织了‘东三省治安维持会’,防范暴乱,维持治安,奉天及东三省,没有乱,请您放心。”
奉九微微颔首以示感激——这是非常重要的防范步骤,否则,日本人会以老帅的继承人不在奉天,东三省无人统领会生乱而借机发难。
刘省长又说,“大帅遇袭受伤是事实,我们还是得发通电,准备这么写——‘主座亦受微伤,精神尚好,省城亦安谧如常’,以杜绝谣言,安定民心。”
“您说的对。”奉九表示赞同:今早那么大动静,聋子都能震醒了,一味的粉饰太平根本行不通,还不如说一半藏一半,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略微迟疑,刘省长又说:“老帅的军事顾问松井说怕出现权力空缺被人趁虚而入,刚表态支持图宇霆上位;机关长秦真次支持三少,我当然是站三少这边,不过,老帅并未留下口谕,所以,只怕还有一番斗法,请您先有心理准备。”
奉九心里忽悠了一下,但面上也只是镇定地一笑:“多谢刘省长坦诚相告,无论三少作何决定,我都支持他。”
刘省长微一点头,出去了,只留下奉九立在门口,目送他远去。奉九走回空荡荡的会客厅,坐了下来,眼望着墙上挂着的条幅,上书“书有未曾经我读 事无不可对人言”,看了很久,想着老帅作为一个草莽英雄的往事,现在连整个人就这么真的成了往事,眼一酸,险些又掉下泪来。
在奉天人看来,虽然他们的老帅被炸了,而且用玻璃盖儿(膝盖)想都知道肯定是天杀的小日本给炸的,但老帅吉人天相,果然没大事儿,所以城内人心安稳,虽因戒严费了点事儿,但老百姓还是照常过日子。
不过一向趾高气扬、大摇大摆的日本人却坐不住了,连日的戒严和私下的谣言都再再暗示着,宁军可能对在奉的日本人进行大规模的报复,于是纷纷跑到领事馆要求保护,闹到最后总领事林久治郎不得不设置栅栏和加高铁丝网以安抚侨民的恐慌,而日益紧张的气氛甚至让满铁公所所长镰田吓得哇哇大哭。
同样是日本人,宁军第三方面军团模范队队长荒木五郎,也就是黄慕倒表现得很有头脑,他强烈建议驻扎奉天的宁军上下不要对城内的日本人进行攻击,更不要开枪报复,以免就在不远的金州、旅顺驻守的关东军找到借口出兵。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个建议是明智的。
现在已是六月十七号,距老帅被炸已过去了近半个月的时间。
奉九揉了揉双颊,她笑得真累,这段时间以来,除了父亲和大哥在爆炸发生的第二天来到府里打探消息并安抚了她,闺蜜们为了不添乱只能不上门但纷纷打电话表示慰问,让她得到一丝慰藉外,她每天都要接待六、七拨前来探听消息的日本太太团及其他派系的人士。
有时实在顶不住了她就请寿夫人出来应付一下不那么重要的“客人”,这些居心叵测的女眷会故意在前院站着不走,若是晚上来就偷瞧老帅卧室里亮堂堂的灯光,白天来就偷看帅府的下人神情轻松地仍旧挑着两大摞食盒给老帅送饭,而薛医生则天天面含微笑进进出出给老帅换药,离开时则拿着记录医疗过程的板夹子回到后面的客舍,甚至还有从外面送进来的新的鸦片和烟具……老帅抽大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几个姨太太,除了因脚趾头被炸掉几个而住院休养的七姨太,其他人照样枝招展,天天养尊处优、悠闲度日的闲散模样,让外人根本瞧不出什么异常。
少帅夫人就更不用说了,每次出来招待各方女眷,服饰皆精致华美,淡淡的妆容清丽端雅、恰到好处,人面桃一般,而且周身总有那么一股子向上的精气神儿,神情温雅有礼,偶尔也表现出适度的不耐。
也是,任谁这么多天接待这么多女眷,同样的话说上几十遍,也都得急眼,这年纪轻轻的太太已相当有耐性了。
探查到这样的情形,日本太太团如实回去复命了。
而关东军方面则大失所望:宁老帅运气怎么这么好,这么大当量的炸0药,也只是让他受了伤而没死。
为了使老帅更快地恢复,及出于人身安全考虑,不相干的各色人等自然要被挡在门外,这也无可指摘。
这就是戎马倥偬一生的老帅的威力了:即使受了伤,也是猛虎,余威犹在,各方势力均不敢乱说乱动。
到了晚上九点,奉九忽然听到门口起了小规模的骚动,一个人披星戴月,大步而来……
奉九的眼睛忽地蓄满了泪水。
宁铮接到电话时,正好是宁军各高级将领齐聚中南海万字廊给他庆生,大家也都知道,只怕这是最后一次在这个中国权力的中心之地给他庆祝了。
没想到随后的一纸奉天密电如晴天霹雳,瞬间把热闹的生日宴变得满座哀戚。
宁铮及军团部必须立即撤离,他们马上动身,迅速撤到了冀东滦县,将军团部设在滦县师范学校院内,他们则住在北山山顶的一座寺庙里。
待宁军北撤、收束事宜大体就绪后,宁铮准备秘密返奉。
宁铮能平安归来,其实也颇费思量:印雅格亲自开了一辆运送宁军士兵的机车,毕竟他是美国人,万一日本人突然产生怀疑登上兵车挨个检查,有一个强大美国的公民在车上,会更能保障宁铮的安全。
待一路有惊无险地到达奉天火车站,头戴鸭舌帽的印雅格摘下帽子,这才发现早已被汗水浸得精透。
一脸脏污的宁铮一身灰色卫队骑兵连军士装扮,胸口佩戴着“王德胜”的假名鉴,径直走到奉九跟前,脱了军帽,露出青虚虚的头皮。
即便如此,即便为了掩人耳目伪装成满面黝黑的锅炉工,杂坐于骑兵连的闷罐车里才从冀东脱身而回,这种装扮反而让他充满了从未有过的粗糙的男性魅力。
他不语,一双黑幽幽的眼睛直视着她,忽然伸出手在她眼睛上从左到右轻轻一揩:“抱歉,没带手帕。”
奉九想笑,还是没笑出来,她扯出手帕擦擦眼泪,一声不语地拉着宁铮的手进了大青楼。
在东北给长辈服丧,百日内是不允许剃头的,但宁铮临行前在幕僚的集体催促下,还是剃了头,就是怕万一半道被日本人截住,还可以骗他们一骗;果然,一路上他们被日本关东军以安全为藉口,上车盘问了两次。
宁铮归来,说明自从老帅被炸后紧锣密鼓布置的宁军北撤已有序进行,同时,对于决定到底谁才是老帅继承人的宁军内部的各方角力,也已到了尾声。
第二天上午,奉天各法团会议,在毫无异议的情况下,公推宁铮继任“奉天军务督办”,并以老帅名义给奉天省长公署发告咨文,同时通告驻奉各国领事。随后官商各界纷纷前往拜谒,全城悬旗庆贺。
在宁铮回到奉天的第五天下午,奉天军务督办终于正式公布了老帅因伤重辞世的消息,同时公布了治丧委员会名单。
奉九对正换着丧服的宁铮说:“父亲临走时有话……”
宁铮默然不语,父亲的话里,有对自己的担心:他一走,那些一直不甘居人之下的下属,会不会趁机坐大?
父亲也许想说,他才不过二十四岁,就已手握天下大权,“福兮祸所依”,这也许并不是福气,更可能是祸端。
他没读懂他的父亲,他的父亲也不懂他。
原本,他们都不急,时间还充裕着呢:老帅春秋鼎盛,至少还可再战十几年;宁铮自可慢慢成熟,直到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千山龙海寺的澄观大师曾批过他们的命格,说:前世冤家,今生父子。
有的孩子是来报恩的;有的,是来讨债的。他与父亲关系一直不是很融洽,那他是不是个前来讨债的儿子呢?
他慢慢戴上了灰白色的孝帽,唢呐特有的凄厉已在满府响起,这样的声音要持续整整一个月,他微微笑着对奉九说:“九儿,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个无父无母的人了。”
他身材一向高大挺拔,此刻,却也不免塌了肩膀,骄傲如斯的天之骄子,居然也可以失魂落魄到这等地步。
一句话,奉九已泪流满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