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女眷也是眼含深意地依次看了看她，都挺着肩膀昂着头从她身边走过，一点想跟她交谈的意思都没有。

杨之荻就这么被晒在了台阶下，垂首肃立半晌的鲍喜来皮笑肉不笑地盯她一眼，赶紧跟着一大队女眷进去伺候。

只剩她孤零零一人，怅然若失地立在那里，秋风拂过她的辫梢，带来丝丝缕缕的凉意；懂事的叭儿狗早停止了吠叫，乖乖伏在脚边，同情地注视着自己的主人。

奉九一行在鲍喜来殷勤的带领下，在主人楼上上下下走了走，宁老夫人很喜欢这里，当天就决定要住下。

其他人当然也都跟着住下。老太太拒绝了奉九要把主人房让出来的打算，住到了次卧，其他几位也含笑拒绝了——谁会这么没眼色地住到宁三特意为妻子建造的别墅的主人房里去呢？

去年老帅带领大家过中秋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哪成想今年就物是人非了。

换个地方过节未尝不好。

奉九吩咐鲍喜来打电话去帅府调人，把为了中秋节赏月准备的那些个东西都搬到这里来；再把在家的那些个小孩子都送过来。

到了晚间，一大家子女眷和年幼的孩子们热热闹闹地聚在宽敞的大厅里，她们刚刚在庭院里拜了月，吃过了月饼，进来开始讲古、说今，追忆一下这么多孩子自小积攒起来的典故，一会儿就满堂欢笑；偶尔讲到老帅，就一起掉掉眼泪。

听了奉九的主意，客厅里没点灯，只有皎洁如珠的月光倾泻进来，亮如白昼。

没一会儿，擅长弹琴的二嫂坐到靠窗处那架巨大的红棕色斯坦威柚木三角钢琴前，依次弹奏了门德尔松的《无词歌》、勃拉姆斯的《梦幻曲》……舒缓的音乐让大家的心情松松快快，连不懂西方音乐的宁老夫人和闹腾腾的小孩子们都在静静地聆听。

杨四悄悄从宾客楼的客房，通过游廊蹩到主人楼的客厅，无声地伫立在门外，尽力听着里面“他”的亲人们间亲昵的闲聊，她注意到，那个清甜的嗓音始终占据着主导地位，听到她活泼风趣地挑起话头，机灵地起承转合，也听到了其他人话语间流露出的对她的宠爱与呵护，不知不觉间，她已是满脸艳羡：生命中从没有任何一个时刻，能比此时的自己更感到孤清，除了大哥找来的小狗，此处没一个生灵肯亲近她。

鲍喜来和身后紧跟着的两个听差手里各捧着一个硕大的黑漆圆形果盘，从后面厨房出来，正打算亲自给极少莅临此处的主子们送去，上面摆满了各种时令水果：翠绿、鲜红、嫩黄、艳紫交错纷杂，以乌黑发亮的果盘为背景，有一种夺人心魄的美。

他刚拐过长长的走廊，就看到了杨之荻立在客厅门外伶仃的身影，脚下一顿，又撇了撇嘴：这位转眼在客房都住了整月有余了，三少虽同意她住在此处，但除了偶尔来此陪同贵客，对她可是连个眼风都未曾赠与过；一旦住下，也只在主人房安歇，一到就寝时间，鲍喜来亲自锁上主人楼的偏门，彻底隔绝与宾客楼的通行。

这位年纪轻轻也算出身大家的未婚小姐，也不继续读书，也不好好嫁人，无媒无聘，如此轻浮放浪，果真不愧姨太太养的；若真是私奔，好歹还得有个对象不是？这算什么？

自取其辱。

第二天下午，宁府女眷和孩子们尽兴而归。

奉九在临上车前，又回身看了看这个结婚礼物，心里还是有些触动的：虽然当初懒得给出任何意见和建议，但宁铮决定的装修装饰风格，还是恰到好处地搔到了自己的痒处——一切都是刚刚好，看来他对自己的喜好已把控得很准确。

对于被枕边人看穿，奉九并不大乐意。

而卧室那张四柱大床对面的大照片，更是让她大吃一惊。

她从不知道他们还曾这样被人拍到过，拍照片的人除了当时也在的支长胜，不作他想。

那样的宁铮，在她身边时其实已见过无数遍，可似乎只有被定格到照片里，直让瞬间凝成了永恒，她才不得不承认，宁铮对自己不可错认的深情。

鲍喜来和其他听差一起忙忙活活送主人们上车：就算只住了一晚，但贴身换洗衣物、儿童吃食、玩具、美容护肤品等只要是女人孩子出行就会跟着走的大堆物品，还是让后续的事情显得相当繁琐。

大家都在忙着，所以没人注意到这两天一直安安静静不出来讨人嫌的杨之荻，正脚不沾地地如同一缕轻烟，飘过两座泾渭分明的主宾楼之间的游廊，鸟悄儿地进入了二楼的主卧套房，静默片刻后，伸手一推，门开了，果然如她所料，就在这忙乱的此刻，这门终于没上锁了。

她推开门急匆匆迈步而入，又迅速回身轻轻关上，接着，她不自觉地双臂抱胸，开始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这间直通卧室、南北通透的起居室。

这是一间以美式乡村风格为主的房间，因着到了秋季，房间里到处都是米白、卡其、焦、棕红、豆绿等颜色，这些温暖又亲人的大地色系涵盖了长短沙发上的罩子、摇椅垫、床罩、窗帘、地毯，甚至是灯罩。

整个起居室里随处可见各种尺寸的条纹和绣的鹅绒靠垫，布置得自然舒适又有格调。

她的目光又转至里面的卧室，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轻轻推开了漆成明黄色的黄梨木门。

其实能进任何一家主人卧室的客人，都应该是关系极近的亲戚朋友，还得是因为探病或什么其他不得已的原因，这是起码的教养：这次宁家家眷虽来了这么多人，但大家都只是在起居室坐了一会儿，观赏了一下，没一个进卧室的。

甫一进去，她的目光立刻被墙上正对着大床的一幅彩色大照片吸引。

现在不过是一九二八年，柯达公司的彩色胶卷问世还需要两年的时间，所有的彩色照片，都是摄影师手工着色实现的，色调虽还不够逼真，但效果相当惊人。

这张照片一看就是几年前的旧照了。宁铮穿着改制前的石青色奉系军装，挺拔如松，俊美无匹，站在高高的台阶上；背上趴着一个女孩，身上披着件黑色男式一口钟斗篷，可以想见是宁铮脱下来给她穿上的，正是他那个有着惊人美貌的太太唐奉九，垂着一条油松大辫儿，辫子里编着条红绳，辫梢的发结处缀着颗圆润的珍珠，闭着眼，羽睫如扇，像是睡着了。

宁铮手往后，穿过她的腿弯，不过，最刺心的却是宁铮扭头看着唐奉九的目光，他微抿着唇，专注的目光如海样深沉，那是无法错认的深情，让人看了，触目惊心……

前天初初一见面，唐奉九的美貌的确震惊了她，即使京津地区社交圈儿里对她的传言一直都没有停歇过，其中不乏夸张之语，但对她容貌之美之灵气的形容，见了真人才知道，还不及其十一。

她的美，毫无侵略性，可以说是老少咸宜，让人一望即感舒心畅意。

那天她穿着件南红玛瑙色的织锦缎长衫，身前身后，到处满绣着白羽黑尾朱红顶冠的仙鹤，每只仙鹤的眼睛都嵌着黑曜石，尾羽还是凸出的，甚至在秋风中微微颤动，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胸前只挂了一串透亮的白砗磲镶南红珠串，与满身的仙鹤和长衫的颜色互相呼应，除此之外别无他饰，但整个人已灵秀贵气到了极点。

不过，杨四很快从沮丧中反过神来：这有什么关系？再好吃的东西，正头太太再美再出色，也有吃腻、看腻的一天，要不自己的母亲怎么进的杨家门呢？他们俩这不都两年了么？够长的了。

再说了，这么优秀的男人，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女人？他的父亲、自己的父亲，现如今中国拥有北斗之尊地位的男人，哪有几个不是妻妾环绕？

虽然最开始对于父亲居然登报把她逐出家门感到震惊和痛苦，但她很快就开解自己，即使父亲不做如此决定，她也已认定了宁铮，也有信心让他的眼里有她。就算现在不把自己当回事儿，也没什么，最终他会注意到自己的，只要自己痴情一片。

况且自己并不贪心，只想拥有一小部分的他，这就足够了。

她平复了心情，走到阔大的四柱床前，看了看玫瑰灰色的亚麻床单，终于稳稳地躺了下去，深吸了几口气，只可惜入肺的，并不是他那一身特别的甘松香，而是一种清新的类似柠檬橘子的淡水果香。

她皱皱鼻子，不再执着于想从中嗅到心上人的气息，开始从床边连着打了几个滚儿，滚到另一边，这才从容起身：早晚有一天，她会和心上人一起躺在这间卧室的这张大床上的。

她捋了捋略微凌乱的头发，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