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九刚好完成了任务，欣喜地跟巧稚打过了招呼，把薄被给宁铮又盖好。巧稚一眼看到正用小手指聚精会神抠海棠木瓜的芽芽，全副心思立刻被如年画上大娃娃一般俏皮可喜的胖侄女吸引了去，一把抱起她开始转圈儿；芽芽最喜欢这个游戏，咧着小嘴儿开心得哈哈笑，宁铮和奉九看着都露出了笑容。

不过，病房里空气毕竟不好，不能久留，芽芽很快被姑姑抱着出去玩了——有了巧稚姑姑，没有娘陪着也行了，再说还可以把闷热的口罩摘下。

现在病房里只有他们夫妻二人，其他人都识趣地散了去。奉九到底忍不住要摘下口罩，宁铮坚决不许。不过听主治医生说再过两天应该就可以了，奉九也只好这样了。

宁铮望着奉九，听着她清甜的嗓音絮絮地诉说着这一个月以来的新鲜事儿，其实有很多事儿没什么值得说的，细小又琐碎，可奉九就是有本事把最普通的家长里短都描述得妙趣横生，引得宁铮时不时发笑。

这最熟悉最甜美的声音就在耳边，最魅惑的明眸就在眼前，体力衰弱的宁铮唇边含笑，在这美妙的助眠声中睡了过去。

奉九止了声，看了看，起身用签蘸水，给他润了润干燥起皮的双唇，随后走出了病房。一直坐在走廊沙发上待命的支长胜赶紧告诉她，巧稚小姐带着芽芽去了外面的九曲长廊。

奉九坐电梯下楼，顺着汉白玉台阶拾级而下：宁铮病势好转，她也有心情欣赏协和这号称是当今世界上最漂亮的建筑群了。

美国建筑设计师柯立芝的确很有眼光，原封不动地保留了原豫亲王府的绿瓦灰墙、重檐庑顶、吞脊龙吻和琉璃小跑，添加的西式建筑与老建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中西辉映，和谐异常。

奉九不能不联想到：豫亲王府跟现在属于老宁家的顺城郡王府一样，都是大清倒台，原主人日子过不下去才把祖宅卖了的。

北平老百姓最是促狭，因着这府邸卖给了美国石油大王洛克菲勒家族建协和医学院和医院，所以老百姓干脆顺着原主的叫法，管协和医院叫“油王府”。

她顺着把十几栋建筑勾连起来的廊道往前走着，忽听到前面有说话声，如黄莺般清脆鸣啭：在挺拔的雪松、香柏和大片白玉兰的掩映下，一道淡紫色的小身影正急急地跑来跑去，后面穿着淡绿色竹节布衫子的巧稚好整以暇地追着她玩儿，两侧短短的发尾像蝴蝶翅膀一样扑扇着双颊。

芽芽从一生下来就很喜欢活泼的巧稚姑姑，两人很是合拍。奉九笑着走上前去，把满头大汗的芽芽抱起圈在怀里，掏出手帕给她擦了汗，又不见外地顺手给也出了点汗的巧稚擦了擦，巧稚闭着眼睛往上凑，一脸的美滋滋。

三人一起坐在廊道里的木质长凳上，奉九和小姑子说着贴心话。

奉九望着已有了鸡心“协和脸”的巧稚，伸手摸了摸，不免心疼——“协和脸”指的是协和住院医师和学生因长期紧张的生活节奏，即便校方供应了最好的一日三餐和两顿甜点也没有胃口享用；又抽不出时间出去运动和晒太阳，久而久之，个个面色苍白，看起来相当不健康。

“你还挺得住么？是不是太辛苦了？”

协和八年制的“宝塔尖”式培养制度，注定了学习生活的残酷，淘汰率惊人；巧稚扛过了淘汰率最高的第一年，到现在进入了医本科也就是基础科的第一年，可以说已成功了一大半。

巧稚的发式也因看着嫂子的短发造型好看而跟着改成了华伦王子式，人更显娇媚清新，她往一向亲密的嫂子身上一靠，顺着话头撒着娇，“辛苦啊，辛苦极了，要死了哼唧……”

“那你还继续读？要不咱……”奉九一听当了真，急了，那还不如重新选所大学呢。

“可我喜欢啊，真喜欢。”巧稚“嘿嘿”一笑，又搂了搂奉九，往她怀里挤了挤。

一直乖乖呆在母亲怀里听不懂也硬要听大人唠嗑的芽芽被姑姑挤住了，以为是跟她玩儿，赶紧也挤过来，推拉几个来回后，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巧稚一高兴就开始唱自己刚瞎编的童谣：“挤，挤，挤香油，挤出来的香油也不给老母鸡，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管你胖芽芽三七二十一……”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姑侄俩在奉九这个战场上你争我夺，弄得尊贵的宁夫人一身昂贵的云霞绸旗袍都起满了褶皱。

奉九不以为意，一边努力维持着平衡，一边高兴地说：“那就好。你喜欢才是最重要的。”

到后来，奉九趁着芽芽赖在怀里直喘气的功夫，又问巧稚：“你哥过年时还操心你的婚姻大事呢……那位漂亮的男同学叫霍凯行吧，你们如何了？”

巧稚闻言一呆，微微低了头，一向直爽的她面带羞赧，奉九一看就知道有门儿，笑着搂住她的肩膀，“你啊，就别矜持了，要我看那个男生不错。我再托人打听打听他的品性和家庭，要是差不多……”

“嫂子！”巧稚急了，赶紧让奉九打住，“我还有四年才毕业，现在说这个，为时尚早……”

奉九自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的婚，所以对于同学间产生感情总有一种小小不言的向往。她一看巧稚羞得满面通红，不禁哑然失笑，“怪我怪我，是我思虑不周了。你们要是有了默契，自然最好。”

巧稚没接茬儿，看着不耐烦地蹦到地上，跟草草玩得不亦乐乎的芽芽，半晌才细着嗓音说：“上次我们学校组织大家去西山玩儿，中午在山涧里休息，那里有一道小溪，清澈见底，水很甜。我正坐在溪边看书，忽然顺着水飘过来一艘小红船，捞起来一看，纸做的船帆上写着‘同业同志 共生共死’，那个家伙，正在上游冲着我笑……”

有共同的职业，共同的志向，这样的恋情很靠谱，这样的表白很罗曼蒂克，奉九老母亲般满意地点点头，又打趣道：“小妮子——春心动矣。”

巧稚也是生平头一遭向人倾诉最隐秘的心事，本来以她一向自我保护得滴水不漏的性格，是不大可想象的，不过既然这“人”是三嫂，那就变得自然而然。她忍着羞涩，装模作样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哪对夫妻，整天腻腻歪歪，碍了人的眼还不自知呢。”

自宁铮与奉九成婚以来，两人越来越默契亲昵，宁家人是有目共睹，喜闻乐见。他们二人之间那些自以为没人关注的小亲密、小情趣，其实早就落入了别人的眼，就好像上次参加那场声势浩大的海滩婚礼时一样。

巧稚作为宁铮一奶同胞的亲妹妹，跟大姐首芳一样，对此极为欣慰的同时，又替哥哥感到庆幸——幸好哥哥遇到了嫂子，要不照着他以前那做派，妥妥一浪荡子，时至今日，只怕小老婆早塞满了几个院子了；即使没有如此，夫妻感情不睦才是最有可能发生的事。

奉九听后惊得嘴巴嘬成了一个圆圈——啊哟好么，个小丫头片子居然也敢打趣起嫂子来了，胆量见长。奉九决定摆摆“长嫂如母”的款，施以“极”刑，跳起来就挠巧稚的痒；巧稚很不幸跟奉九一样也是满身痒痒肉，失了先机，被咯吱得咭咭而笑；一旁原本撅着屁股正拈惹草的芽芽一看还有这热闹可凑，赶紧扑上来助纣为虐。

巧稚腹背受敌，处于劣势，但输人不输阵，嘴上还不忘揭短：“好嫂子，看在几年前我们大冷天儿去喇嘛庙照相，白挨冻照废一大胶卷那事的份儿上，饶了我吧。”

这个理由嘛，还可以接受，奉九做过的不着调的事里，这个也是相当过分的了，一提起来就胆气不足，讪不搭地住了手，把正跟着揩油的小坏蛋也按住了，三人不免又笑成一团。

姑嫂聊得开心，一看到了饭点，又一起去协和著名的营养餐厅用了餐，芽芽跟着喝了点奶油蘑菇浓汤，配着切成小块的法国蒜香面包，吧嗒吧嗒嘴，“嗯嗯”地表示以后还要来，总来，奉九哭笑不得。

吃完饭，奉九又轰巧稚赶紧回去准备上下午课，别再上楼看哥哥了，以后有时间了再看吧。

等巧稚清瘦的身影消失在教学楼与住院部连接的小西门外，奉九转头看看女儿，这才想起来，好像把芽芽爹晾得久了点，他早醒了吧？

她颇为歉疚地带着芽芽回到病房，宁铮可不是早醒了，正用着清淡宜人的午餐，毕竟协和拥有目前全国医院里最好的营养师和厨子。

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太太，倒是没说什么——再怎么样，做哥哥的也不能跟妹妹争太太的宠不是？再说看着穿了一身绣着大朵蓝色绣球的莲灰色云霞绸旗袍的奉九，和机灵顽皮的胖闺女，他一颗惶惶不安了许久的心，已如春水般温暖舒润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