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最后,宁铮还是只能忍住,告诉等着回话的日本公使,“真要还,就把整个东三省还给我!要不就滚!”
其他的东西他都没要,可是,里面还有奉九的相册——从出生到出嫁前,各种年纪,各种神态,姝颜美好,他能忍受自己太太的照片流落于日本人之手么?还是只能收下。
他自欺欺人地把粘在上面的照片都硬生生起了下来,扔掉了相册,另贴了两大本。
这样的事……他怎么可能会让奉九知道?
这是被囚后,军统特务问他有什么要拿来的私人物品,他口授了私信,特务让西安的侍卫收拾了给送过来的。
有时看着看着,还免不了要贴上去亲亲,看完一本,又一本,不过最后,却总是要停在他们临别时的那张全家福,他们的两个孩子,多漂亮多可爱,他和奉九真严肃,那个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又有一个安安,已经在她肚子里了……
此时天已大亮,宁铮终于睡了过去,怀里抱着相册,唇边挂着微笑,而他的世界,似乎与昨天没有什么不同。
醒来后,他还是强迫自己起来,去书房读今日份的《明史》,他给自己规定,上午读五篇;吃过午饭,再去爬山,回来睡个午觉,起来读旧报纸——山路难行,到这儿的报纸都是过期的;吃过晚饭后出去走走,回来接着再读五篇《明史》,他读得专心,很快天色已晚。
有奇奇怪怪的声音不消停地持续着,宁铮自顾自地写读书心得,对挂在门口那只一年半前,由宋文成亲自送来给他解闷的白鹦鹉的聒噪充耳不闻。
白鹦鹉浑不在意,抖着头上一撮毛,独角戏唱得正欢,一会儿用广东白话“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地吟个半调子残诗,一会蹦出几句英国民谣,再模仿一对上海租界里洋主中仆的对话,听起来是主人让听差的去买什么紧俏物品,而听差的没买到所以正在解释:
“man mountain man sea,
today no tomorrow can,
same can.”
大意如下:“今天去一看,人山人海的,东西抢光没买到,不过今天不能明天能,一样能买到。”
这就是著名的洋泾滨英语了,也称“别琴语”(pidgin),属于临时混合语,不同族群间因语言不通凑合交流使用的语言,都属于此类。
位于上海公共租界和外国租界处的买办、听差、裁缝、理发师、瘪三甚至小孩子都能来上几句,这种语言充分体现了中西方思维的不同,洋人为了跟仆人沟通,也很快接受了这种稀奇古怪的表达方式,日后大名鼎鼎的chinglish,就是由此发扬光大。
白鹦鹉拽完英文,又咕哝起了顺口溜:“
…………
‘雪堂雪堂’(sit down)请侬坐,
一元洋钿‘万得拉’(one dollar),
爹要‘发茶’(father)娘‘卖茶’(mother),
兄弟兄弟‘布拉茶’(brother),
…………”
概因前主人是个宁波人,所以如果用宁波甬音一读还挺朗朗上口;没一会儿又学特务间聊天,磕磕巴巴哑着嗓子用四川话问:“队——队座没罚你个哈撮撮?”
接着一个粗犷的厚嗓儿用陕西方言答道:“罚了五个刀拉呢,蛮得太!”
一人一鸟,一静一动,倒也互不打扰。
忽然走廊传来一阵清脆的脚步声,宁铮的耳朵敏感地捕捉到了,立刻竖了起来:这脚步声,虽已两年不闻,但极熟悉,是他断不会错认的,可是,不会吧?
容不得细想,门上响起剥啄之声,不待回应已被推开。
宁铮慢慢抬头,从门外阴影处走进一个女郎:外穿解开扣子的群青色掐腰散摆大衣,里面是一件熟悉的费尔班岛毛衣,内衬莲灰色娃娃领丝质衬衫,微敞着领口,修长的颈间缠绕着波尔多色小方巾,与她嫣红的唇色很相配;齐耳短发,发缝偏分,垂顺于两边,露着饱满的额头,眉目清雅,般般入画。
此时窗外一弯明月高悬,她正如那新月佳人,带着蓬勃的朝气,唇角噙笑,步伐轻快地向他走来。
这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又在用那双眼睛看着他了,不出意料的,虽已接近而立,但眼白还是如孩童般清澈的晴蓝,眼神还是那么纯真又魅惑人心。
宁铮缓缓站起身,从书桌后走出来。
宁铮只认识一个这样的女人:即使不用特意做发型,只要剪成短发,发尾就会自动往里扣,烘托出一张清丽无俦的面庞;如果再留了齐刘海,年纪就会生生被减掉八九岁,立时像个女大学生,可以去蛊惑涉世未深的男孩子了。
她加快了脚步,轻巧得小鹿一般的步伐,完全不象个已生了三个孩子的女人。
她径直扑进了他的怀里,宁铮没一刻也耽误地搂紧了她,闭上了眼睛。
心中一忽儿上弦月,一忽儿下弦月,缺失了足有两年的那轮明月,此刻,终于圆满了。两人都没有说话,门口那只白鹦鹉也识相地闭了嘴,大概正在全神贯注地看戏。
一室寂静,只有如鼓的心跳,贴紧的胸膛,才让人知道,此刻,怀里扎实的盈满才是要紧的。
但几息后,宁铮又推开了她,继而握紧她的双肩,气急败坏地责问道:“你怎么能回来?!”
奉九也不回答,只一味盯着他看,待从上到下看出他除了精神略显颓唐,人还是全须全尾后,这才微微松了口气,精神也重新振作起来,调侃道:“我只是路过。”
“……”宁铮一噎。
“那就好。我,我最近正打算再婚呢……”宁铮艰难地信口开河。
奉九一哂,“没想到,行情还这么好。我就知道,你一点都不想我。”话是这么说,眼里却满是戏谑,手从他的脖颈滑到他的腰间,随手一捏,仍然是窄窄的,柔韧的,充满了力量。
宁铮被她掐得打了个激灵,无言以对。
正在这时,那只刚刚瞪着俩眼珠子看饱了好戏的欠嘴鸟大概受了什么词儿的启示,忽然用奉九熟悉到骨子里的清朗男声缓缓道:“九儿,我天天想你……你也会想我么?”声调低沉,缠绵入骨,语带凄然。
宁铮脸一红,虽不舍但也还是挣开奉九的手臂,快步走过去,取下鸟笼子把它拿出去放到走廊里,关上门,这才转身回来,说:“这东西向来爱胡说八道。”
宁铮此时听到门外有人在上下楼忙活着,疑惑地蹙起眉头,奉九好心地替他解惑,“他们在搬我的行李。”
……这得有多少行李?这是路过的样儿么?
“我带了留声机,带了唱片,想不想听听芽芽、坦步尔还有,安安的声音?”
宁铮猛地抬头看向奉九,眼里晶亮,奉九笑了,“这里冷,我们一起上楼去听,好不?”
宁铮还能说什么,只能任由奉九过来拽着他的胳膊出了门。
一向负责任到刻板的“秘书”刘丙岸即使大晚上的也正腰杆笔直地站在离书房门老远的地方,遥遥望着他们,眼里带着疑惑,不知副座跟这位手持委座和委座夫人两份亲笔手谕的“前妻”谈得如何了。
奉九冲他一笑,善解人意地说:“刘秘书,晚上就不劳你操心了。这两年来你也辛苦了,看你把我丈夫照顾得这么好,我很感激。快回去睡个好觉吧。我带了不少这里紧缺的物品,明天给大家分一分。”
刘丙岸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严肃地冲奉九一磕脚后跟,敬了个军礼,答了声“是”,却又递过一张纸条,说这是刚刚送夫人过来的包不屈先生留下来的,还说“不必追,以后自会再见”,又冲宁铮行礼,这才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偷偷乐出了声——真是想着瞌睡就来了枕头,从此副座的情绪就不用担心了,阿弥陀佛。
宁铮一怔,展开纸条,上面写着四个钢笔字,字迹超然飘逸,洒脱不凡——“还君明珠“。
奉九看过来,这才恍然想起:刚才她一门心思要见宁铮,早把包不屈的存在抛诸脑后了,不禁“呀”了一声,懊恼地说:“怎么把包兄给忘了?”
他们还不死心,又推开一楼的大门,门外执勤的两个特务诧异地回过头来,宁铮急急问:“是不是有位包先生来过又走了?”
特务们敬礼后恭敬地答道:“副座,队座是曾送走了一位先生,他是开着自己的汽车回去的。”
夫妻俩面面相觑,又关了门,奉九颓然道:“佑安可是陪了我们整整两年,又把我送到这里来的……怎么都不跟你说句话就走了?”
宁铮遥望着山中的夜色,包不屈和自己钟情于同一人,所以,包不屈的所思所想,他完全能明了,却也只能是一声叹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