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说是,搞富硒产品吗?”郑三试探着问道。
“那不一定。产业化种植都可以,你也不用着急答应,先想想,做做调研。说实话,这种事情,我完全可以不做,它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干成以后我也离开光明县了。我就是觉得,它一定是个大趋势。”
话已经挑明,郑三不管能不能做到,嘴上必须先说道:“书记你这么说,我是一定要搞的。得会算账啊,明天起我就研究一下,不懂的还得向您多请教。”
梅晓歌要的就是这个态度,他望向车窗外无边的田地,感慨地说:“有些事情早也要干,晚也要干,反正要做,那就往前冲冲看吧。”
虽然没出门,但艾鲜枝一点儿都不清闲。下午又是两个套开的会,由她亲自主持。会上要讨论研究光明县第一批水库移民后扶项目,扶贫办主任拿着一份稿子坐到话筒跟前,一板一眼地念起来。这些材料早已经提交到艾鲜枝手里,她没听两句便插话说:“不用念稿子了,说重点。”
扶贫办主任一时语塞,没有提前准备,他根本不知道重点从何提炼,况且平时汇报材料的开头是一定要念的。所以停顿了几秒钟后,他硬着头皮又念了起来。
“说了不要念稿子啦。”艾鲜枝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以后开这种会不允许再照着念。稿子是给我们看的,不是给你复制、粘贴的,直接说事情,拣重点说。连这个都需要我重复好几次吗?”
此时,赵乐恒拿着几份文件走过来,听见会议室里艾鲜枝怒气冲冲的声音,他向江霞小声问道:“县长又发脾气啦?”
江霞正忙着在群里发各种工作通知,听见赵乐恒的问话,抬起头回给他一个肯定的表情。
赵乐恒朝会议室看了一眼,想了想说:“那我还是一会再进去吧。”
过了不久,项目汇报终于结束了,可扶贫办主任并没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而是立在原地望着艾鲜枝。
艾鲜枝指着汇报材料问道:“我就问几个数字。这个镇安排多少人、多少钱?全部移民有多少人?”
“3091。”扶贫办主任小心翼翼地回答。
艾鲜枝紧接着又问:“分配到多少个村组?”
“112个村组。”
“一百多个村组三千多人,这笔钱具体怎么分?人人都一样,还是不一样?如果有区别是为什么?”
面对第三问,扶贫办主任的回答有些磕巴:“我们……我们是按项目分的,不是按人均分的。”
这个答案显然应付不了艾鲜枝,她接着问道:“你刚才也没把项目说清楚啊。很多数字能说清楚吗?这个工作不好弄的,基本的工作原则,雨露均沾。哪个轻哪个重,哪个多哪个少,你们要好好地想一想。水利局的人在哪?你们去年到今年都干了些什么?开两会的时候,多少代表在说水利的事情。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报上来的这些都不是数字,这都是一个个的人,一个个的家庭。就我一个人在这里忧心忡忡,资金整合方案有没有?”
此时,水利局的一位工作人员从后排站起来,怯怯地回答道:“有的,县长。”
艾鲜枝示意他坐下,继续说:“所有的钱都是跟着项目走的,要有数据有选择有方案。我最不满意的是每个人都有道理,不停地欠钱,不停地搞项目,一问具体的只会念稿子。我如果是你,我都不好意思来开这个会。”
这话既是在说扶贫办,又是讲给其他人听,此时的会议室里当真是寂静无声。但安静并不能解决问题,很显然钱的事情已经让艾鲜枝焦头烂额:“包括长征公园建设这个项目,我一直压着,是因为根本看不懂。要盖20亩的停车场,你们出去看看,光明县有那么多的车吗?你们还跑过来做我的工作,说这个可以申请上级资金。这个事情,我必须讲清楚,有多少钱做多少事,质量一定要做好,红色遗迹啊,先烈的眼睛都在看着你,搞不好先烈的眼睛都闭不上。”
一顿痛批之后,艾鲜枝稍稍缓了口气,她略略调整了一下语气,尽量柔和地说:“说到底还是钱的问题——这些话就不要进会议记录了。我们如果像九原县那样有矿有资源,也不会在钱上这么抠着大家。县里现在很紧张,就像梅书记刚来的时候一样。上次我还在和书记说,他当初急企业所急,凡事都为企业着想,我是很感动的。我们总在说数据,数据不是铅字,那都是活生生的人,上有老下有小,像咱们在座的一样。经济数据差一些,刚毕业的大学生就找不到工作,刚结婚的两口子就可能会断贷,被人从新家里赶出来,流离失所啊,这不是在开玩笑。”
艾鲜枝一边说着一边看了看台下的乔胜利,会上的人虽然没说话,但心里都明白县长的意思,环保这一刀切得太狠太疼,再这样下去恐怕就要失血过多了。
艾鲜枝接着说道:“营商环境的测评也在眼前了,我们要做到有求必应,无事不扰。有需求马上就办,无事不扰的意思就是不要顶格处罚,企业不熟悉当地的政策,需要引导。那些千里迢迢来创业的企业家很不容易,比我们惨多了。我们还有工资,他们搞不好连退休工资都没有。没有实体经济,没有企业,没有税收,哪有我们这些人的工资?必须要查清楚环境污染的企业,但是没问题的就不要乱作为,要为老百姓考虑。我们了好几年的时间,好不容易让原来的围堵县政府大门的事情消失了,坚决不能再出现。”
艾鲜枝说完把手中的杯子重重蹾在了桌子上,所有人的心里都跟着咯噔了一下。环保和发展,两难的选择题摆在了每个人面前,谁都跑不掉。
长岭村村委会里,之前去昌盛矿业讨说法的几个人都聚在了这里,除了林志为,而把他们聚到这里的也正是林志为。三宝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问道:“小林呢?还没回来?”
“没,打电话也不接。”宝根回答道。
三宝皱了皱眉,一边拨打林志为的电话,一边念叨着:“把你们都叫过来,自己又不在。是什么事情没说啊?”
徐军接茬答道:“就说要打官司,告九原县那家厂子。”
号码拨出去,传回来的却是电话已关机的提示音。三宝不禁有些担心:“这孩子是丢哪去了?徐军骑摩托车找找去。”
徐军答应着起身往外走,正巧和林志为撞了个对面。只见他满身满脸的泥污,脑袋上都是汗,一进门什么都不顾就先找插座给手机充电,嘴里还不停念叨:“电动车没电,手机也没电,再多一米也走不动了。”
三宝打量着他的样子,凑上去问道:“这是到哪儿打仗去了?”
林志为掏出早已喝干的保温杯,一边倒水一边回答道:“还是隔壁。问了九原县很多的村民,大部分生了病的都拿过昌盛的赔偿,谁听话就给谁,谁敢闹就拖着不给。有人转成慢性病,需要长期治疗的,也没人去管。”
几个人听了这话都面面相觑,显然都没搞明白林志为这么做的目的。三宝跟着又问:“找这些要干什么?带着村民去上访,找曹立新吗?”
林志为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大口水,耐心地解释道:“我们集体去告那家厂子,县法院肯定要证据。这些东西早准备早好。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反正一勺烩,包括污染周围村子的顺序,村民发病的具体时间,全问到了。”
宝根见状,犹豫地问:“就我们这些人,告一个大企业,能赢吗?”
林志为心里也没底,但他还是说:“不去告肯定赢不了。小马过河,总要试试。”
就在这天傍晚,林志为在村民们聚集的小广场摆了张桌子,把集体诉讼的诉状拿了出来。这些日子的走访、宣讲、动员总算没白费,诉状一拿出来,很多村民都聚拢过来,排着队要签字。
在原告一栏中,宝根第一个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鹿泉乡政府食堂里,李来有、曹建林和刘亚军正围着一锅香喷喷的山野菜走地鸡炝锅面。饭还没吃完,临走的礼物早已准备好了——几盒标着“有机、绿色、无污染”的鹿泉山蘑整整齐齐地放在柜子上。
李来有一边张罗饭菜一边说道:“上星期就想叫你们来,今年雨水太少了。这松蘑都得是雨一停就上山,采了就吃。我给曹站长盛点菌汤,这玩意男人吃了能发电。”
刘亚军在一旁揶揄道:“到你这儿什么都是加油站,吃根草都能发电。乔胜利可说了你这地方遍地污染,水都不能喝。”
一提到环保治污,曹建林立马来了情绪。不等李来有反驳,他先顶上了:“照他这么说,气也别出了。怕死别出门,天上掉冰雹再把眼睛给敲了。”
见他这么大气,李来有反倒笑眯眯的:“哎呀,梅书记亲自抓的事情嘛。冰雹砸眼睛的概率确实也有啊,买副墨镜戴上不就行啦。”
“大晚上的戴墨镜,头没事,看不见路再摔骨折了,轻重拎不清啊?”曹建林依旧愤愤。
“那就再加个头盔嘛。喝汤,趁热,蘑菇一凉就腥了。”说着,李来有递上了一碗蘑菇汤。
此时,刘亚军忽然压低声音说道:“梅书记是不是快要调走了?你们听说什么了吗?”
一句话把其余两双眼睛都引了过来,曹建林嘴快地问:“去哪?市里还是区里?”
“我哪知道。”刘亚军往后仰了仰身子,“我就是觉得是不是快走了,要抓紧折腾点动静出来。”
曹建林呵呵一笑:“瞎折腾。这块地上有多少人的蛋糕,他会不知道吗,推不动信不信,你出去看看多少厂子还在冒烟?”
此时李来有趁机点出了今天饭局的主题:“说实话,天一黑,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林哥你赶紧给推动一下电网改造啊,要不墨镜一戴,真的要摔跟头啦。”
曹建林看了看李来有:“他妈的,就知道这蘑菇汤不给我白喝。”
小院外面,不知道又从哪里飘来了一丛丛黑烟。
县委书记办公室的斜对面就是会客室,有人来见都会提前在这里等着。梅晓歌带着小董刚一出电梯,就听见里面传来路长宇的声音:“这是走到现在这一步了,多少有点效果,骂医改的人才算少了些,要不是马市长那次来视察来支持,能有这么顺利?”
小董马上警醒起来,他仔细听了听,知道里面应该还有徐泳涛。于是,他加快脚步,先从会客室的门口走了过去。屋里的对话戛然而止,随后梅晓歌不动声色地回到了办公室。
不一会儿,徐泳涛走进来向梅晓歌汇报:“医改有个调度会改到明天了。初稿基本完成,我过了一遍觉得还可以,有些细节稍微修改一下,明天一早给您过目。另外晚上分管医疗的周副市长来,您看是不是让常务去陪一下?”
“好啊。”梅晓歌端着刚沏好的茶望向窗外。
徐泳涛沉思片刻,略微放低声音说:“还有个事情,市政府有个通报,咱们的经济数据下滑,市里提出口头批评予以通报。下星期可能要您去做个说明,县长也要做个检查。”
“知道了。”梅晓歌淡淡地应了一句。徐泳涛见状没再多说,静静地退了出去。窗外是县委大院东侧的篮球场,时间已近傍晚,三两个年轻小伙正在场上做着投篮的热身动作。
梅晓歌思索良久,他掏出手机,翻出了通讯录里马广群的电话。艾鲜枝从市里带回来的话,萦绕在县委大院的留言,医改期间他们二人的几次会面,梅晓歌在心里掂量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有打出这个电话。
手中的茶水已经凉了,梅晓歌索性放下,他换上办公室里的运动鞋,下楼朝着篮球场跑了过去。
晚上,梅晓歌拨通了乔麦的视频电话,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见乔麦的桌上还摆着餐盘,梅晓歌便问她晚饭吃了什么。
“想我婆婆包的饺子了,煮了点速冻的。”乔麦知道梅晓歌打这个电话绝对不是为了关心她的衣食住行,于是便直接挑明了说,“我怎么听说,市里开会,马多少有点针对你的意思。”
“正常批评,没听说别的。我其实一直好奇,西藏的海拔那么高,煮饺子能熟透吗?”
“有高压锅啊。”这么常识性的问题,梅晓歌怎么会不知道,乔麦盯着镜头里的梅晓歌问,“你老躲什么?”
“躲谁,马还是你?”
看着丈夫谨慎的神情,乔麦笑着说:“新州市的海拔很高吗?不缺氧就别装傻,问你话呢,兜什么圈子,聊几句怕什么?”
“我怕什么。我不是怕你乱琢磨、乱担心吗。”梅晓歌也跟着笑了笑,但是真的很勉强。
乔麦了解梅晓歌的性格,心里装事,嘴上话少。“马广群的小鞋已经穿脚上了,和我就喊喊疼吧。”她尽力劝慰着丈夫。
梅晓歌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意有所指地说:“今天打球,好像鞋真的小了,和光明县的经济一样缩水。”
“我让你去找一趟谷书记,找了吗?”
“领导那么忙,哪有时间听我诉苦。”
隔着屏幕,乔麦瞥了梅晓歌一眼:“你现在有点越来越不老实,我的话一句都不听。反正最坏的结果,你自己先想好,今天四二,明天四一,小鞋子肯定是越来越多。你要想好万一崴了脚去哪治,万一治不好,残疾了怎么办。”
梅晓歌没反驳,说了一句去“倒杯牛奶”,就离开了镜头。乔麦在那边有些不淡定了,对着空镜头着急地问:“是不是又失眠了?喝牛奶还不如直接吃点药片,省得半夜跑厕所,还不一定有用。你住的地方有药吗?是不是我上次给你发微信说的那种?我最不喜欢管控别人,你自己看。”
没一会儿,梅晓歌重新坐回来:“前阵子是有些纠结。毛线太多,扯也扯不清楚,脑子里乱哄哄的。这两天好多了。这是原平乡新出的调制奶,我觉得还不错,等你回来也尝尝。”见乔麦只是关切地望着他不说话,梅晓歌喝了口牛奶接着说,“大道至简吧,这么多年我还是这一个老办法,想不通就不去纠结它,毛线太多太乱我也不解了,就把做这个事情为的是谁想明白就行,我就这一条路走到底,有坑,有泥巴,崴不崴脚都认了。这么一想,事情马上简单化,每天晚上我都睡得很踏实。放心,鞋再小我就脱掉,光脚我也能走。”
梅晓歌的眼神平静而清澈,但乔麦知道,在这之前他一个人不知道熬过了多少不眠之夜。她笑了笑,和梅晓歌讲起了自己之前的经历:“有些事情一直没和你说过。我刚调到新府区之前,很多本地干部都在排队等着腾出来这个坑,偏偏栽进去的是我这么个外地萝卜,加塞不说,搞不好还会留下来,后面的人怎么办?人生有几个三年、五年等着排队?眼中钉啊,所以我干什么都不对。冲在前面说你出风头,缩到后面去又说你懒政、不作为。走基层多了骂你形式主义,少了又说你是脱离群众,横竖都有问题。后来我就想明白一点,你们随便说,我就一个心思,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这个总没有错吧?你们谁还能再说我什么?”
梅晓歌点点头:“越复杂的事情也越简单,就是这个意思。”
聊来聊去,两人的思路终于汇聚到了一个点上。乔麦看着梅晓歌手里的牛奶说:“你不是最近天天在研究农业吗,大不了和蒋新民一样包块地,我去找区政府的食堂,看能不能把你的土豆给包销掉。”
妻子的鼓励让梅晓歌宽慰不少,他想起和蒋新民见面的情景,不禁感慨道:“见面的时候还说起青山书记了。说实话,现在我才明白老吕书记当初啊,是个怎么样的心境。”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结束了和乔麦的电话后,梅晓歌躺在床上踏实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他和往常一样去体育场晨跑。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他的带动,来这里晨练的人越来越多了。几年下来,他们很多都和梅晓歌成了熟人。梅晓歌边跑边和大家打着招呼,亲切得像在家里一般。
一上班又是开会,进场前,梅晓歌习惯性地去了趟卫生间,但他只是洗了洗手。因为紧张而造成的尿频已经离他远去,如今留在他身上的,只有笃定和坚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