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热天,大家热得简直像从热锅里捞出来,她却从容站在那里,身上一丝烟火气都没有,就像一棵亭亭玉立的树,让我有些自惭形秽了。
扭头看看,老满一脸油汗,正在那驴子一般叫着:“刀勒,吐!”吐——刀勒,国旗的您拿走!咳,瞧我这暴脾气!”
我赶紧喊他:“老满?哎,有人找!”
老满骂道:“他娘的,哪个死尸找啊!我跟你说啊,这年头啊,只有赚钱才是大事!”
那个贵妇人款款儿走了过去,欠了欠身子,低声说了声:“三藏,好久不见。”
老满抬头看了看她,身子猛然愣了一下,然后很快恢复了平静,说:“哈,你怎么来了!你看看我这里,也没什么招待你的地方,要不然您先进屋坐一会儿!”
那贵妇人却接过他手里的旗子,对面前两个一脸焦急地老外说了一句话。
我以前还念大学时,蹭过几句德语课,知道这是德语,发音很怪异,难怪老满搞不定。
有了她的帮忙,我们一大筐国旗很快卖完了。
贵妇人让司机先回去,她自己跟我们走回了铺子。
我们那个铺子,平时根本没人打扫,你想啊,黄皮子都满地跑,又是两个大男人,一个赛一个懒,那还像住人的地方。
不过老满不在乎,那个贵妇人也不在乎。
他们坐在小院子里,彻了一壶茶,开始随便说几句话。
我本来想回避一下,老满却说不用,都是自己人,自己人,你坐着就行了。
那贵妇人却开始低头收拾院子,院子像破烂一样,不收拾还好,越收拾越烂,连我都不好意思了,跟她一起收拾。
老满却满不在乎,继续在那说胡说八道,但是明显着透露这一点儿慌乱,他越扯越远,越说越别扭,连我都觉得别扭。
那贵妇人眼泪就簌簌流下来了,低声说:三藏,你不必这样的,我知道你心里苦——
老满摆摆手制止了他:咳,都是过去的事情啦!不说这个,不说这个!
贵妇人在这里没呆多久,就被老满赶走了,说她看也看了,坐也坐了,这里确实不太方便,她还是赶紧回去吧!
最后,他又说了一句:都那么多年了,该放下的就放下吧,年纪也大了,赶紧找个伴吧。
我才知道,原来这个派头极大的贵妇人,竟然是老满年轻时的恋人,而且看这个样子,竟像为了老满终身未嫁。
那贵妇人再也不复矜持,只是像个委屈的少女一般流泪,老满就摆摆手,让我送她回去,他这人心善,最见不得女人哭。
那贵妇人又哭了一会儿,才擦干净眼泪,仔细补好妆容,然后对我提出了一个请求,问我能否陪她去故宫博物馆看一样东西。
她看的东西,是故宫博物馆的一件镇馆之宝,也可以说是国宝之一。
她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得泪流满面,引得人人侧目,我也不好安慰她,只好不停给她递纸巾。
她一直看到闭馆,终于走了出来,慢慢恢复了平静,对我说: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
然后她说:“你知道吗?这幅画,原本应该是老满送给我的。”
我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
她笑了,说:“这个事情说起来就远了,还是民国时的事。严格来说,这是他们‘那’家和我们石家联姻的聘礼,是我太爷爷和他太爷爷确定的婚事,那时候我们还没出生呢。
那个年代,时局很乱,好多大家族一夜间分崩离析,所以好多旧势力纷纷抱团。
我们杨柳青石家,早年是津门八大家,和他们“那”家差不多,都属于旧派,所以确定了联姻,当年的聘礼,就是这一副画。
不过后来我们才知道,他们家可不是旧势力,而是新得不能再新的势力了。
三藏的爷爷,是著名的大纨绔,曾经在大赌坊里和人对赌,一夜输掉了三条街的房产。
不过即便是这样,他也挥霍了五六年,后来到抽大烟抽死后,才挥霍掉一半家产。
等到三藏的父亲那一代,家里就开始衰落了,不过家底子够厚,他父亲也是个著名纨绔,吸烟片,养女人,号称半个八大胡同靠他一个人养着。
再大的家产,也禁不住这么挥霍,他们家就彻底败落了,田地、字画、古董都变卖了,当然也包括这幅画,我们家也和他们家断了交往,当年的婚约也不了了之了。
再后来,我们家去了海外,从此就断了联系。
后来才知道,原来他爷爷早就秘密加入了共产党,而且级别很高,因为身份特殊,所以组织上让他继续保持着纨绔子弟的身份,好刺探各种情报。
而所谓的纨绔挥霍,也是伪装的,是要找个正当理由变卖掉家产,后来都换成银票送到延安去了,所以他爷爷所谓的抽大烟抽死也是假的,其实是被暗杀了。
解放后,原本以为会好了,可是国家积贫积弱,他父亲就接替他爷爷,继续扮演纨绔角色,负责安抚一些大家族,以及抢救一些国宝字画等,像香港当年拍卖的好多国宝,都是他变卖了家产赎回来的。
再后来,那场大运动开始了,他父亲跟的人被打倒,他父亲也跟着成了反革命。
搞地下工作的,都是单线联系,那个人一死,什么都说不清了,当场被定成了走资派,大地主,几场批斗下来,人就被打死了。
老满的母亲气不过,也跟着去了,只剩下了孤儿。
后来,事情也没怎么平反,就给他家里一个烈士的称号吧,然后返回了他们家一间屋,就是你们那个粮库。
她感慨,当年啊,这几条街都是他们家的,几条人命,三代人,最后换来了一张奖状,还有两间仓库,值不值啊?
她最后留下了一张支票,上面是一个很大的数额,让我务必要给他。
“他这人性子倔,自尊心又强,前半生吃了很多苦,我找了他好多次,他都不肯离开。他说这是他的家,儿不嫌娘丑,狗不嫌家贫,纵使家中百般恶,终究也是家啊!”
“今后,拜托你多照顾照顾他!”她郑重朝我鞠了一躬。
回到粮油胡同,老满正坐在地上一个个黏小红旗,头发乱蓬蓬的,汗衫上被老鼠咬了几个破洞,我不由有些恍惚,这个老满,和她说的那个潇洒风流的少年真的是一个人吗?
我把支票递给他,他的手抖了一下,还是接过去了。
他看着支票上的金额,露出了一个怪异的笑容,突然喊了一声:“拿烟来!”
他的肺不好,已经戒了好多年的烟,不过我还是毫不犹豫地递给他半包大前门。
他说:“小zei,今个儿给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纨绔子弟!
他眯着眼,啪嗒一下打着了打火机,然后点燃了那张支票,用支票点了那支烟。
他眯着眼,狠狠吸了一口说:“嘿,估计我爷爷都没吸过那么贵的烟。”
又说:“这老丫头片子啊,都那么多年了,怎么还没有长进呢!”
他剧烈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流下来了。
他挥挥手,让我别愣着了,赶紧继续黏小红旗,明早我们还得赶紧卖呢,这几天生意好,明天我们去吃铜锅涮肉。
他满不在乎地哼着小曲儿,睡觉去了。
那个夜晚,我在院子里站了很久,想着多年前的一幕,三代人的纷争,豪门的恩怨情仇,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一对年轻男女在这里别离,从此天各一方,再不相见。
后来,我在收拾屋子时,发现老满在旧报纸上写了一行大字:“我心中有千万念,意难平。”
字迹沧桑有力,力透纸背,仿佛穿越了百年的历史。
好快,一转眼已经十年了。
前几天看到他,老满大哥还是那个样子,满脸的不在乎,他又开始了吸烟,虽然吸不了几口,就要使劲咳嗽几声。
那个晚上,我们在江边坐了很久,我一直想问他当年的事情,想问问他和石家女儿的故事,问问他们家辉煌时的荣耀,但是我终究什么都没问,只是和他一杯又一杯地喝酒。
今秋看又过,何处是归年?
老满大哥,你后悔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