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前为她千里救城的决烈而心动,如今能得她倾心相救,他多谢这一遭的患难,成全了他这段痴恋。
等到情绪稍稍平定下来,那些感官也都跟着回来。除了冷,还是冷。衣裳是水淋淋的,外层都快冻上冰了。他们不能待在这里。
婉初咬着牙把他拉起来,荣逸泽清醒过来后力气也回来了一些。两个人搀扶着往离岸的地方走去,希望能快点遇上村庄。
四周是枯树林。积雪有半截小腿高,一步一个踉跄。两个人不能说话,要留一点力气走路。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腿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可还是重复着迈步的动作。走着走着,突然脚下一空,掉进了一个洞里。
在掉下去的瞬间,荣逸泽把婉初一抱,等两个人落地的时候,他是垫在下头的。婉初听到一阵闷哼,惊得又去看他。
一阵疼过去后,荣逸泽才缓口道:“我,没事。”
两个人又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四周看看,洞不大,两人高,四周没有攀缘之处,是个猎人的陷阱。
荣逸泽冲洞外喊了一阵,耳边只听到哀鸣之鸟,再没其他的声音。
婉初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坐在地上喘着气。荣逸泽体力也透支得厉害。“先休息一下,这荒郊野地,怕也没什么人经过。”
两人身上俱是寒冷,便不自觉地坐在一处,可坐下后,身上又说不出的冰凉。那冰冷让心都紧紧缩在一处,是浑身上上下下没有一处能逃脱的寒冷。一层又一层钻进皮肤里、骨头里。
荣逸泽在裤子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可惜都被水泡了。陷坑的底部有一些稻草干柴还没被雪水浸透,摸着还是干的。他把这些东西规整成一堆,把火柴头都抠下来,又找了个石块,问她:“那把匕首还在吗?”
婉初从短靴子里抽出来递给他,看他神色镇定,也跟着安心起来。
虽然冰骨寒冷,但好在没什么风。最惊险的一刻过了,现在倒是不怕了,于是安静地看他。却见他站起来,开始动手解腰带。婉初的脸霎时就红了。这一红,浑身倒有些暖意。
荣逸泽本是低头动作,眼角看她面色讪讪扭过头去,突然想起自己这个动作未免粗放,于是转过身背对着她,笑道:“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婉初经了人事,自然明白他说的“那个意思”指的是哪个意思,脸又跟着红得更厉害了。
解了腰带,那腰带头是铁的。把腰带头、匕首、石头放在一处,一顿敲打。他做事情的时候,脸色很是平静,没有一丝的慌乱。
婉初觉得这景这人,看着怎么心底就柔软起来。原来只觉得代齐是人间绝色,如今再看荣逸泽却有另一种清俊好看。
荣逸泽心里头明白点不着火意味着什么,可他表面上还是像以前一样洒脱随意。眼角瞥见她直勾勾地望着自己,微微一笑道:“白居易有一句‘深炉敲火煮新茶,石火光中寄此身’。你看咱们有没有这么点意思?”
那水是旧年存下、地里封埋的桃雪水,清透甘凉;那茶是四月洞庭山头,少女香口衔下的含露透芽,虽未尝一碗,倒也觉得口中有了馥郁玉致。此生前途渺茫,若无人援手,他们这也算得是电光石火的一生了。婉初也不觉得恐惧了,淡淡地笑了笑。
她把自己抱得很紧,这样才能不让热量散得太快。人静下来,肚子就跟着饿了,然后发出咕咕的声音。
荣逸泽的目光还垂着,嘴角却浮出了笑涡:“饿了?”
婉初有些不好意思,抱着膝盖不说话。
终于那星星点点燃起了一些火柴头的粉末,进而有些稻草也烧起来了。
脱掉外衣,围着火堆坐着。身子由于靠近火,便逐渐苏醒过来。天色彻底地暗下来,最冷的夜也临近了。
婉初不住地打着战,像一条落水的小狗,招人怜爱。他道了句“冒犯了”,一把把她揽在怀里。两个人终是比一个人暖和。也不需要言语,婉初也不故作什么矜持。
肚子是饿的,身体是冰凉的,还要警觉地听着外头,看看有没有过路的脚步声。他们都不敢睡,强打着精神。说话是唯一能转移注意力的方式,婉初累得厉害,四肢乏软,渐渐地头依在他的肩窝里,顺服乖巧得像一只猫。
“你是不会游泳吗?”婉初问他。
荣逸泽笑了笑:“什么都学得会,就是这个总也学不会。原觉得不靠近水,不会也没什么。谁知道会有落水的一天。”
“你不会,也不早些告诉我,我直接拖着你游上去倒能省些力气……”婉初嗔他。
“我就是怕拖累你……”荣逸泽的声音低了下去,他觉得每次这样的状况,遭殃的总是在他身边的那个。所以他让她走,走远了,就安全了。
婉初知道他是好心,也不纠缠,换了话题问他:“刚才听你叫‘小三’,小三是谁?你不是排行老三的吗?”
荣逸泽身体僵了一下。小三,那是他心底不能触及的痛。
在这样的夜里,这样一路生死走来的人面前,未卜的前途,什么都容易给勾起来,仿佛不说就再也没了机会一样。他那时候多怕没有机会告诉她,他的名字。
“小三,就是我,也不是我。”
是的,既是他又不是他,他一个身体,为着两个人活。
有时候午夜梦回,那些往事和现今的事情交杂在一处,他都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的自己,哪一段才是真的生命。仿佛是活着活着,荣二就成了荣三。
他目光里头是悲恸,那是从心底最深的地方浮出来的。由于埋得太深,跟肉长在了一处,如今是割破了肉,它才能一点一点地浮出来。那痛也是随着骨血的。
从前的他,还不是叫作“荣逸泽”的。人人见了他,都要恭敬地称他一声“二公子”的。他在屋子里头读书的时候,小三正在捅隔壁家的马蜂窝;他在对账本的时候,小三已经在勾栏院里有了相好的姑娘;他年少睿智能独当一面谈生意的时候,小三在戏园子里挥金如土地捧戏子。
他们长着一样的脸,却是两样的心。一个是寒塘白鹭,一个就是三伏天躁动鸣柳的蝉。他们除了长相外没一处相同。
有时候他放下书,透过窗去看,小三正在园子里把小丫头逗得面红耳赤,都不自觉地要笑他。新来的丫鬟看到他的时候,顺带地也就红着脸避开了。后来丫头们熟悉了,就分辨出来了,油头粉面锦帽貂裘的那个是三公子;素净长衫沉静清华、少言淡笑的那个是二公子。
父亲母亲是管不好他的。小三从小就爱在外头捣蛋,每次惹了事回了家,父亲都要请家法。只是家法还不够解恨,索性剥光了衣服在院子里头打。一直到十几岁头上,父亲气极了,依然还能剥光小三的衣服让他趴在院子里头的长凳子上挨打。
小三就算被打了也不叫唤,乐呵呵地等父亲用完家法,仿佛那鞭子不过是给他挠个痒。母亲一边掉眼泪一边等着父亲离开,然后用毯子裹着他,儿长儿短地叫。然后小三就咧着嘴哭丧着脸说:“娘啊,疼死我啦!”他也不知道小三到底是真疼还是假疼。
母亲对小三是极宠的,大约是父亲打得多,当娘的自然是宠一些。
二公子就不一样了,他自小便是世家楷模,没一处能寻到不足。于是完美得能让人忽略他的存在。父母更无须多加关爱,他也能事事做得妥帖顺意。
开始的时候,多少是有些妒忌不平的。后来日子久了,他也放开了,谁让他是哥哥呢?
有一回他做成了一张大单,兴冲冲地等着父亲夸赞。可父亲知道后也不过是淡淡地点点头而已,还不如小三背出一句唐诗得的称赞多。
那天,他心里是失落的。做得好又怎样,也不见母亲搂在怀里,也不见父亲欣慰夸奖。觉得就算是挨打,也是有一番不同的好滋味的。
他心里藏着不忿,在大门口遇着衣着光鲜香气袭人的小三。不知道怎么,就看着碍眼了。于是他吓唬小三,说父亲要找他。
父亲对小三抱着眼不见心不烦的态度,平日也不太管他,找他也无非是要教训他而已。小三今日里正好在外头闯了祸,他把宋家小姐和未婚夫的婚事给搅黄了,却转眼就勾搭上了李家的小姐。宋小姐在家里寻死觅活的,气得宋家老爷子说要和荣家打官司。
小三没料到自己还没到家父亲就知道这事儿了。他也不逃不躲,不就是挨打吗,也不是没挨过。与其被下人扒光衣服还不如自己先脱了来得磊落,反正他是不会娶宋小姐的。
于是他满不在乎地边走边脱衣服,从大门走到庭院的时候已经是赤条条一个。
父亲这时候跟好友从厅里头出来,正撞上赤裸裸的小三,怒骂一句:“混账!你这是做什么!”
小三眼珠子转了一圈就知道是二哥逗他了,他也不急不恼,笑道:“天气好,少爷我出来遛遛鸟!”
然后挺着腰,冲着院子扭了一圈,果然是遛鸟了。
附近的小丫头们见了,都羞得捂着眼四下跳窜。有不小心摔跤的,有撞着人的,有撞着柱子的,一时嘤咛惊叫不绝于耳。小三却叉着腰哈哈大笑。
父亲丢了脸面,小三自然是脱不了一顿打。
等到小三挨完打,被人抬进屋子里头,他才迈着方步,悠闲冷眼地去瞧小三。
小三光着屁股趴在床上,疼得龇牙咧嘴,看他一脸淡然的模样,就骂他:“荣老二你跟着爹学做生意,真是越学越奸,你真是太奸了!”
他被小三那模样逗乐了,拿了听差递过来的药,给他敷药。他不紧不慢地笑道:“你的鸟也是能随便拿出来遛的?不怕人笑话!”说着话,手下可不轻。
小三又是一阵哀号:“笑话什么!……我知道你恼我遛了自己的鸟,疑心别人去猜你的。下回咱俩一起遛遛,让他们好好瞧瞧,不是当哥的就比弟弟的鸟大……”
还没说完,他手下又重了几分。小三只好嗷嗷求饶:“哎哟,好哥哥,你可轻着点!爷的屁股都给你揉烂了!……我知道,你的鸟大,好了吧!”
他心里头爽气了以后,才放轻了手:“你就不能让爹娘省省心?”
小三龇牙笑道:“咱们家有你就够了,小爷我才不愿意学那些费心费力的东西。”
被他揉了几下屁股,小三抛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眼:“哎哟,瞧不出来,哥你伺候人倒有一套。这几下揉得舒服,来,再给小爷揉揉……”
他在小三的光腚上拍了一下,小三又是嗷嗷地叫了一嗓子。
他的心里却是暖意横生。再怎么荒唐爱玩的小三,也是同他一张床上睡大的,是血脉相连、心灵相犀的手足。他怎么会想去吃他的干醋?他是当哥的,这个家他理应担着。
于是更用心用力地跟着父亲做生意,没出多久,荣家的单大多都是他出面谈的,账也多是经他的手的。
十五岁生辰的前一天,小三跑来说带他去开开眼,送个生辰礼物。这天两人特意穿了母亲给做的新衣服,一模一样的两个人,神神秘秘地到了一处书院。
小三轻车熟路地点了一群姑娘,先是让她们猜猜谁是二公子,谁是三公子。他知道这个弟弟是孟浪惯的,但今天是生辰,也就随他去闹。
小三学他学得惟妙惟肖,藏到屏风后头再出来,就是另一个二公子的样子。姑娘们指指点点,却是谁也分辨不出来。最后一闹,齐齐地围上来敬酒。喝着喝着,他就不省人事了。
等醒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被五大绑着扔在一个黑屋子里头。他挪了挪,碰到了小三,心里才安下来,轻声安慰他:“应该就是求个财,有哥在,你别怕。”
他就是素日里再老成,也不过是十五岁的半大的人,没见过这阵势。可也得强作镇定,他要是乱了,小三怎么办?
小三向来大胆,不以为意地点点头。
半夜的时候,隐隐听到外头有人说话:“都绑来了?”
“是……都杀了?”
另一个声音沉吟了半晌,道:“小的留下吧……”
“小的留下吧”?那么外头的人是冲着他来的。他做生意也是随了父亲,老成狠辣不择手段。他想,这是得罪了仇家了。
等外头静下来了,小三却凑到他耳朵边快速地说:“这是冲着你来的。说来说去都怪我,着了人的道了。我吃喝玩乐都享受了,人活着够本了。你不能死,爹娘年纪大,咱家没了你就撑不下去了。你好好活着,咱们生辰的时候给我多烧点纸钱,多烧几个漂亮纸人姑娘就行了……”
“爹总说‘不知道怎么生了你这个王八羔子’,现在想起来,生我其实就为了给你挡这一劫的。这就是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吗?”小三说完咧嘴笑了,露出两排雪亮的牙齿。
他自然是不能同意的,沉着脸快速地想着脱身的法子。
小三又说:“你说我出去能干什么?大字不识几个,除了吃喝嫖赌,其他的都不会。你不一样,等你出去给咱们报仇呢。你别跟我争,娘肚子里头你就跟我争着当哥,现在让我也当回哥……”
他还要再说什么,门外头铁链子响了,有人开锁推门进来。那人蒙着脸,压着声音问:“谁是哥?”
小三挡在他前头,冷冷道:“我不仅是哥,还是你爷爷。”那声音和表情竟然学得一分不差。他刚想说什么,枪声就响了。小三应声倒下去,倒在了他的面前。
他的唇抖动得不能自已,小三的脸是冲着他的。脸上是惯常的笑,三分轻浮七分洒脱。眼睛是睁着的。他从小三的瞳孔里头照见自己,形单影只,落寞寂寞胆小猥琐的自己。
他原觉得自己清高孤傲如亭亭岩山松,现在看来,跟河沟里的稗草有什么区别?他知道自己刚才的恐惧,他明明知道他要替自己,他怎么就不敢冲到他前头说呢?还是胆小吧!他还自称是哥,还安慰什么“别怕,有哥在”!
他没有一刻这样厌弃自己。他是怕死的,怕得要死。他应该挡在他前头,他才是哥哥。可是晚了,什么都晚了。小三没了,在自己眼前一下就没了。
他还没来得及跟他说,上回藏了他几本艳情小说,因为他也看上书里头的插图了;他还没来得及跟他说,上回帮他写的情书,不是情书而是写了一首讽刺那小姐的诗,害得那小姐再也不理小三……
他这个当哥的,都干了些什么?道貌岸然地逗他、捉弄他。小三不是不知道,他就是装傻充愣而已,顶多就说他一句“小二你可真奸”,然后龇着牙嘿嘿地笑。
他呆呆地守着小三的尸体一天一夜,不声不语,一动不动。像个傻子一样,呆呆地看着他。手被捆着,想摸一摸他都不行。直到荣家的人找来。
他躺在床上整宿整宿地做噩梦,梦里头看着小三跟他招手。满脸是血,却还是笑的。他一边招手,一边后退。他看见小三的身后是望不见底的深渊,他张大了嘴想要叫他,让他停下来。可是“小三”两个字怎么都喊不出来。他拉不住他,他的手是僵的,不能动的。
等到高烧退了,他就成了荣三。荣家二公子便夭折在十五岁的生日上。
他有时候想,幸得母亲一直视小三如心头肉,不然他那短短一生,真是死不瞑目了。
他说完,是长长的一段沉默。
婉初觉得他的身体有些微微地颤抖,抬头望去,他的眼眶里头潮湿得如同大雨将至。有一颗泪,将落不落地盈在双睫之间。
婉初从他怀里离开,迟疑了一下,终是伸出手拂去他眼睛上的泪:“这不是你的错。你不必过分自责。”
他双手紧紧攥着,身体带着轻颤。她的心又软又潮湿又难过,于是揽过他,轻轻抱住他。手在他后背轻轻拍着,仿佛是安慰一个孩子。“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她轻声说。那声音像莫扎特的d小调安魂曲。
原来这才是他的话的真正意思,“你看到的,无非是那人想让你看到的样子”。所以他开始放浪形骸、轻浮于行,都不过是为了活下去的伪装。而他在自己面前的那些温柔、那些清华温宜,也仅仅是他想让她看见的样子。
婉初觉得这人的感情,看上去轻轻浮浮的,实际上藏得是最深的。他把最真的,坦白在她面前。
她冰冻的心有一处好像被火融化了,那些熔化了的岩浆就顺着血管从心脏开始往外流,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暖了起来。
“从小总听我阿玛说起生平见闻,他说,要一个人死,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但若要救一个人,不过就是爱他,常常是不经过思考分析的本能反应……小三拿自己换你,那是兄弟的爱。他爱你,才盼望你活着、开心。若你担着这份内疚自责活着,倒是拂了他一番好意了。”
她从来没主动跟他说过这样的话。她的经历也让她能放开怀抱。她庆幸自己是坦然随缘的那一个。若随了母亲,母亲执着癫狂的后半生,就是自己的写照,一字不差。
荣逸泽渐渐平复了心情,也觉察出自己的失态来。从她怀抱里退出来抱歉地笑了笑,面色也有些赧然。
“那么,你叫什么?”
“荣慕泽。”
“慕泽……所以,老太太才是最清醒的人,只有她认得你。”怪不得他说他的小名是“二小子”,怪不得那经文是抄给“荣逸泽”的。婉初喃喃地又念了两遍。
这名字连他自己听来都觉得陌生了。从她口里缓缓念出来,婉转嘤咛像是落在玉盘子里的珠子,又娇又好听,还带着缠绵的旖旎。
婉初望着他,他也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渐渐地目光落在她的唇上。
婉初被他的目光烤得双颊发热,便转过身,垂了眸子看那火焰。火光一耀一耀的,扑在脸上,烫得她说不出的舒服温暖。
静默了一阵,荣逸泽突然“哎哟”了一声,婉初忙回头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刚一转过来,唇上就烫上他的吻。双唇突然被他衔住,荣逸泽的气息迷乱而又急促。他知道自己是喝了酒的,他情不自禁地假装醉了。他的唇还带着些淡淡的酒气,那酒气原来也是能醉人的。婉初的脑子是木的,心底的什么,仿佛就被他的轻吮带了上来。
想拒绝又带着留恋,一时间也没有办法去思考自己在做些什么。只是心里被掩藏、埋没的那些热都瞬间沸腾了起来,随着他的唇舌翻转。
她的手抵在他的胸前,冰冷的衣衫好像被身体烤得潮热起来。他的唇裹住她的唇瓣,舌尖描绘着她的唇形,离离合合地轻舔淡噬。她的唇是酥麻的,随着他的舌尖所到之处沉沦下去。
她意料之外的迎合更使他激动,这样的际遇,这样突如其来的男欢女爱,这样的不能自已。仿佛一块磁铁寻到了生命里的那一极,一旦靠近了,就是吸引、就是分不开。
肌肤与肌肤的摩擦,喘息与喘息的纠缠,身体的火热只越来越高涨到难以把持,身体越来越想靠近。那吻带来的热,让冰冷的身体产生了无限的眷恋。只愿这热能再滚烫一些,驱散身体的寒冷。
呼出的气息把周围的空气都烧热了,他的手卡在她的后脑上,把她压向自己。交缠、逗弄,每一处都不放过。灵巧地被他带出舌尖,在狭小的天地里纠缠,怎么都不厌倦。
如果下一刻就是生命的尽头,这一刻算不算天荒地老,所以才放肆地贪欢?
火堆渐渐地暗了些,眼见也没有更多的柴草可用燃烧。四周也渐渐冷下来。两个人靠在一起,静静地看那火光淡去。身体的力气、腹中的饥饿越发敏感起来。所幸天渐渐放亮了,可四周仍旧安静。
那颗曾经飘飘荡荡的心,如今是妥放下来,于是更觉出没来由的宁静。婉初倚在他怀里,嘴角牵了一牵:“我听见你的心跳了。”
他也笑了笑。
婉初又问他:“你可有什么未了的心事?”
荣逸泽顿了顿:“给小三报仇。”眼睛里是凉薄的冷。
“你,知道是谁吗?”
荣逸泽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等那些冷雾退去,他低头在她发间里亲了亲:“你呢?”
婉初的脸红了红:“我想穿一回凤冠霞帔……”
他的手亲昵地在她的头发里揉了揉。
“小时候总去人家喜宴上吃酒,新娘子都是盖着头巾不见人的,那时候尚不觉得美。后来去了法国,外头的新娘子是穿白色的婚纱的。美也是美,可不如咱们的热闹。看着到处都是白晃晃的,心里就觉得冰冰的。回想起来,才觉得还是凤冠霞帔美些……不过洋人的婚礼倒也随意自然些,一起唱歌跳舞也挺有乐趣。”
他听了轻笑,哪种美不过是看当时的心态。小时候她被父母溺爱,自然都是快活的回忆。后来离乡背井,看人家结婚,那种热闹的背后不过是用来衬托自己的寂寞身世的,自然看着也不美。他却不点破。
说到新娘,婉初的心是百转千回的。做新娘而已,本是件简单的事情,可到了自己身上才发现并不容易。若拼着押赌,任凭父母做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倒也罢了。可偏是自己有权利挑。挑挑拣拣,一点半分都不能委屈自己,可越见嫁人的难处。怪不得现如今的小姐们一个比一个嫁得晚。
“那时候有个要好的女同学,早早就嫁了,找我做伴娘。去新娘家接新娘的时候,有个顶调皮的女孩子,让新郎念《雅歌》里头写给新娘子的诗……”说着,脸却是红了,低头笑着不说话。
荣逸泽努力地想了想,他曾经是读过《圣经》的,这首诗也是知道的。是所罗门王写给新婚妻子的,确实是直接热烈不遮掩。
“你的两乳好像百合中吃草的一对小鹿,就是母鹿双生的。我要往没药山和乳香冈去,直等到天起凉风、日影飞去的时候回来……我新妇,你的嘴唇滴蜜,好像蜂房滴蜜;你的舌下有蜜,有奶。你衣服的香气如利巴嫩的香气。我妹子,我新妇,乃是关锁的园,禁闭的井,封闭的泉源……”
想到这里,他也是胸中炽热一荡,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婉初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人不是荣家小三,而是博闻强识的老二。看他那欲盖弥彰的模样,怕也是读过的。
心头就娇恼了,装模作样地问他:“你为什么笑?”
荣逸泽却是笑得更甚了:“没有,没有。”
她却猜想他想得更是偏得厉害,越发羞涩。推开他去,在他背上虚擂了几下,不想他却是闷哼了一声。
婉初停下,眨了几下眼睛,怕他又在逗自己。却看他头上泛着密密匝匝的冷汗,这才想起来,刚才掉进洞里,他可是垫在下头的,怕是后背哪里受了伤。
“你怎么了?让我看看,是不是伤到哪里了?”婉初拉了拉他。
荣逸泽摇头:“没有,我很好……就是今天洞房都没问题。”
原来同样轻浮的话,别人说也许会觉得下作,可听他说来却极是动听。婉初的脸又是红得要滴出血,却又没什么气,娇嗔地剜了他一眼。知道他这是在安慰自己,不想让自己担心。于是就受了他的好意不再追问,可是也不再闹他。
天终是大亮了。雪却开始一阵紧似一阵地落。荣逸泽站起来又喊了一阵,可还是没有人回应。婉初的头有些晕,眼睛就有些似眯不眯地想要睡过去。
荣逸泽过去拉她起来:“咱们得动一动,别睡着了。”
婉初摇摇头,声音也是飘的,浑身上下冷得厉害:“我困得厉害,你让我睡一会儿。”
他却怕她睡着,这冰天冻地的地方,如果她睡过去了,若没人及时施救,怕是难再醒过来。于是拉她起来,她的身体是软的。他便用着自己的力气,撑着她:“咱们跳个舞,活动活动。”
婉初牵了牵嘴角,淡淡地笑了笑。
她的头埋在他怀里,他呢喃道:“你喜欢跳什么舞?”
婉初只是随着他动,稍稍抬着眼,看着他线条俊朗的下颌。
她不是求那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吗?现在是时候了吗?所幸生命能终了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她还求什么呢?跳什么舞都好。
她的手抬起来在他脸上轻轻摩挲过,从他的额头、他的眼睛、他的鼻梁到他柔软的唇,原来生命的尽头是这么一个人陪着自己。想来真是人生无憾了,她什么都有过:金堂玉马半生繁华,恩怨情仇都尝遍了,还有一个孩子。哪怕人生就这么短短一截,她都不后悔,也都不遗憾了。
如果求不到一个天长地久,有一份短暂的真情实意也是好的,不是吗?
她笑了笑,努力把这张脸刻在心头。记着这张脸,如果真的能有来生,她就坐在奈何桥头等他。这一世来不及相爱,那么就把下一世许给他。
婉初觉得自己最后一丝的力气终于用完了,然后手静静地垂下去。
雪越落越大,越落越厚。
他的下巴抵在她头顶,嘴角的笑容渐渐凝固了。不管他怎样努力想要给她些温暖,怀里的身体却越来越软。他喃喃地说:“婉初,听话,别睡。别丢下我一个。”
别丢下他,这寂寞的人生,好不容易得来的伴,你怎么忍心让我再在寂寞里独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