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又往前跑了十几公里,谢凌云看着地图给萨拉提示方向,放眼望去,他们此时已置身于沙漠当中了,即使车里开着空调,依然可以从周边风景中感到外界的燥热,眼前是一片片干燥荒芜的黄沙,偶尔可以看到芦苇红柳以及稀少的绿色植物,远处是飞速奔跑的黄羊群,注意到了他们这些外来者,停下奔跑,好奇地打量他们。
直到现在关琥还有种不真实感,真不敢相信他们这些新手居然有勇气进沙漠。这里面会有价值等同莫高窟的遗址?他在心里半信半疑地琢磨,迄今为止这片沙漠不知被多少探险家踏足过,甚至里面还有原子弹试爆基地,如果真有遗址,早该被发现了,又怎么会等到今天!
像是觉察到了关琥的疑惑,张燕铎放大了手机里的地形图递给他,并在某处画了个圈,关琥随即向外望去,果然看到路边有块奇形怪状的石块,历经千百年来的风蚀,石块表面蒙着一层层叶脉似的纹络,他再对照下手机里的图形,居然有七八分相似。
看来谢凌云指的路没错,古人正是用这种方式来做图标的,毕竟这么大的石块就算再过百年千年,也不会从原地移开半分。前座传来轻微的吐气声,看来谢凌云也在为自己的推测正确而松了口气,此外车辆在转了几道弯后就一条直线地向前跑去,省了大家不少麻烦。
最初关琥还看表来计算距离跟时间,但是在夕阳坠下之前他发现自己的电波手表停了,车子在一片孤寂中默默向前行驶着,叶菲菲在沉睡,张燕铎也在闭目养神,谢凌云心事重重,除了指路外一句话都不说,整个车上反而只有关琥最精神,一直看着车子跑过远方红霞,进入夜幕之中。
关外昼夜温差很大,半路上萨拉将空调关了,大家居然也不觉得很热;见天色渐暗,她把车停到一片空地前,跳下车从后车箱里拿出简易帐篷,准备在这里过夜。
别看萨拉个子瘦小,做起事来却非常利索,她将长发卷在脑后,很熟练地将帐篷撑开,弯腰时关琥看到她的后腰上别了一柄半尺多长的弯刀,刀鞘上刻着弯曲复杂的纹络,刀柄上还挂了几串绿石头。
“这是我们用来辟邪的。”见关琥注意自己的刀,萨拉解释说,“在遭遇困难时,真主会现身保佑我们的。”
“那遇险也不用怕了。”关琥附和得毫无诚意,他没有什么信仰,对他来说信上帝真主还不如信自己。他跟张燕铎一起帮忙将两个帐篷搭好,谢凌云和叶菲菲则在旁边准备晚餐。
夜晚风沙更大,大家躲在帐篷里简单吃了晚餐,便分开休息。萨拉在帐篷四周撒了防止蝎子毒虫的药粉,又提醒他们夜间听到响动不要乱看乱跑,那都是风声导致的幻觉。
关琥跟张燕铎睡在一个帐篷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不容易眯了一会儿,很快就被惊醒了,侧耳听去,外面狂风大作,中间夹杂着类似人语跟脚步声,甚至还有繁华街市的喧闹声,他看向张燕铎,均匀的呼吸声证明张燕铎睡得正香,完全没被外界困扰。
关琥忍不住伸脚踹了他小腿一下:“外面好像有人,你有没有听到?”
“这里出现鬼会比较合理。”
张燕铎翻了个身,让关琥无法再碰到他,嘟囔完后又沉进了梦乡。关琥却怎么都睡不着,探身趴在帐篷口往外看,就见外面一片寂寥,苍穹上只有几颗星星点缀着夜色,天地间除了黄沙还是黄沙。
他看得无聊,正要返身回去,看到远方天空突然明亮起来,一道道白练自夜色中腾起,衣带当风,或飘舞或凝滞,接着颜色逐渐鲜明,化成各种人形,其间宝冠顶戴、璎珞缤纷,腰间肩头环绕着五彩丝带,在半空中若隐若现,有些手捧莲,作扬手撒状,四周曼舞轻歌,犹如天界仙乐。
淡光闪烁着,隐约透出各式手持琵琶、横笛的女子身姿,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天地间仿佛筑起了一座偌大的舞台,身着轻纱羽缎的女子们在台上尽情歌舞,演绎着千万年来曾经令人心动的美景。
来到敦煌,这会看到如此美景要还不知道这就是飞天,那他一定是傻子!
关琥震惊极了,急忙转头去叫张燕铎,张燕铎直接用后背回复他。关琥这会儿也顾不上张燕铎了,返回去摸到自己的手机,又跑出帐篷外对着天空一阵猛拍,但那奇景来得快去得也疾,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只留关琥一个人站在孤寂的苍穹下,面对着荒漠。
黄沙翻飞,关琥没防备,被风吹了一嘴沙,他在外面坚持了几分钟,直到确定飞天神迹不会再出现后,才怏怏不乐地回到帐篷里,打开手机看自己的拍摄成果,可令人懊恼的是别说飞天奇观了,他连星星都没拍到,画面里只有黑黢黢的沙土跟停在旁边的越野车。
他有些沮丧,听着张燕铎沉稳的呼吸声,更觉得不忿,扑过去按住对方的肩膀叫道:“靠!”
张燕铎被他吵醒了,睁开眼茫然地看过来,但随即就明白了眼下的状况,立刻慌张地去摸眼镜,关琥松开手,回到原处,嘟囔道:“没事,我就是睡不着,想拉个垫背的。”
张燕铎的动作定住了,沉默三秒后,一罐防虫蚁药膏的铝盒飞到了关琥的脑门上,他被砸得“嗷”的一声捂着头躺倒,就听张燕铎清亮亮的声音传来:“没事,我就是手痒,想找个练手的。”
天不亮关琥就被叶菲菲踹醒了,他睁开眼,发现张燕铎早已起来了,叶菲菲则插着腰站在自己身旁,他的小腿还在隐隐作痛。
“快起来吃饭,马上要赶路了。”
“哦?”关琥揉着小腿坐起来,想起昨晚的经历,他急忙拿起手机重新翻看,叶菲菲催了他几句就出去了,关琥看到一半,外面又传来叫声,大家在催他去吃饭。
“马上来。”关琥随口应道,又将昨晚的照片看了一遍,毫无意外地发现画面全都是空拍,他正郁闷着,忽然注意到了照片里奇怪的地方,再迅速回放其他几张,果然发现了相同的怪异之处。
又过了一会,张燕铎拿着香肠和饼干走了进来,他本来想塞给关琥,谁料关琥看手机看得出神,直接转过头,就着他的手,张嘴将剥好的香肠咬掉了一半。
张燕铎一愣,随即无奈地笑了,问:“你在看什么?”
“这个。”关琥将手机递给他看,看到关琥指的地方,张燕铎皱起眉头,正想问怎么回事,被关琥制止了,低声说,“回头车上说。”
由于正午气温太高,萨拉选择在凌晨出发,大家简单吃了早餐就整装上路。车开动后,关琥开始讲自己昨晚见到的奇景,听他提到飞天,萨拉的脸色微变,张嘴想细问,却被其他人的嘲笑声盖过去了,叶菲菲说:“你做梦睡迷糊了吧?一定是最近考虑飞天的事考虑得太多,所以夜有所梦。”
“是我亲眼见的,我还拖张燕铎……”看到张燕铎瞟过来的目光,关琥临时改口,“拖大哥一起看。”
“不过我睡得正香,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只看到关琥拍的照片,里面只有一片荒漠。”
“而且晚上也不可能有海市蜃楼,”谢凌云说,“所以菲菲说得对,你是想事情想多了。”
“是啊是啊,应该只是看眼了,昼夜温差太大,会导致不适从而出现幻视幻听是很正常的。”萨拉解释完,又问,“能给我看下你拍的照片吗?”
像是没听到她的请求,关琥说:“但也可能是神明给我们的指引呢?”
数道鄙视的目光一同射来,叶菲菲说:“关王虎你的智商还可以再低点吗?”
“哈,你们都说去寻找飞天,却没一人相信吗?”
“我们要寻找的是古文化遗址,不是神话,ok?”
“是是是,大家说得有道理,我删掉还不行!”
萨拉还想阻止,关琥已经抢先一步将照片删掉了,她有点失望,目光在车窗外逡巡,不知在想些什么。
关琥还要继续玩手机,被张燕铎制止了,将手机夺过去,说:“为了不再出现幻视,你要不要睡一觉?”
“不要,怎么说我也是见过飞天的人,如果你们走迷了路,至少我可以帮你们找到出口。”
关琥没想到,在数小时后他随口说的玩笑话真的应验了。
沙漠的天气就跟大海一样变幻无常,前一秒还晴空万里,下一秒就飞沙走石,狂风卷起黄沙,在他们面前形成了一道土黄色的墙壁,别说辨别方向,就是前行都极度困难,受风力的影响,萨拉手中的方向盘脱离了控制,导致越野车开得摇摇晃晃,挡风玻璃外像是在下土雨,天昏地暗的,能见度极低。
紧接着倾斜的沙土在风中开始流动,缓慢如潮汐起伏,但若不赶紧逃离,沙粒会将物体整个覆盖,所以萨拉勉强转动方向盘,尽量随着风向移动,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了近半个小时,他们才从黄沙风暴的中心逃出去。
等地势稍微平缓后,萨拉将车停下,大家回头看去,只见几道柱形物体在空中盘旋移动,地形在风势的影响下变了模样,天地间被龙卷风似的物体连接到一起,黄沙还在半空中飘荡,遮住了上方的天空。
“幸好我们在车里。”看到这一震撼人心的壮景,叶菲菲忍不住咂舌。
“夏季起风很常见,但这么大的就较少遇到了,不知你们是幸还是不幸。”萨拉看着远处逐渐远去的黄沙风暴,又将目光转向车里的人,“拜它所赐,我们迷路了。”
“有gps吧?看怎么走。”
“gps好像也出问题了。”谢凌云伸手拍打车上的仪器,屏幕上出现“error”的字样。导航仪出了问题,萨拉表现得比谢凌云更急躁,直接重启导航仪,结果还是不好使,她不死心,又重复了几次,在发现毫无好转后,忍不住爆粗口:“真该死。”
“糟糕的是指南针也失灵了,我们现在在哪里都不知道。”叶菲菲摆弄着手里的指南针,又看手机,一格信号都没有,“我们的饮用水跟汽油还够吧?”
“这个暂时不用担心,我们现在只是在沙漠外沿。”萨拉戴上防风围巾,跳下车,先用湿毛巾将挡风玻璃上厚厚的一层沙土抹掉,又仰头看天空,可惜黄沙翻滚,将整个上空遮盖住,根本看不清太阳的位置,她又转动手表,想靠指针分辨方向。
关琥探身趴到车窗上往外看,就见风沙过后,连仅有的少数绿色植物也消失了,四个方向看上去完全一样,这种状况下想要再返回地形图指示的区域,简直如同痴人说梦。
“你很重。”耳边传来不悦声,张燕铎坐在车门旁,原本正看地图,被关琥压住,他的图纸也被压得变了形,关琥讪讪地退回自己的座位上,小声嘟囔:“这不是后窗什么都看不到嘛。”
谢凌云跟随萨拉下了车,两人在车外交谈了一会儿后,萨拉又在附近蹲下拨沙,找到了一小株植物,她绕着车辆转了一圈返回,说:“现在有两条路,我带大家出去,或是继续去寻遗址。”
“可以出去吗?”叶菲菲问。
“照我的经验,应该没问题,但如果大家要寻找遗址的话,之后我们会在这里徘徊多久就不知道了。”
谢凌云的眼神有些飘忽,看表情她是决意继续前进的,但顾及其他人的安危,便没把想法说出来。叶菲菲看出了她的顾虑,故作轻松地说:“都走到这里了,就算想退缩也不一定退得出去,我赞成前进。”
关琥跟叶菲菲的想法一样,是以直接看向张燕铎,张燕铎表情冷淡:“我不会持跟你相反的意见。”
话说得暧昧,被其他三个人用古怪的目光盯着,关琥呵呵干笑:“这种话如果用在付钱上,那我就太感动了。”
“所以现在的问题是怎么走?”
“那里。”关琥随手指了个方位,“如果我的直觉没错,那边是我昨晚看到飞天的方向,也许冥冥中神明在指引我们过去。”
谢凌云跟叶菲菲都没意见,反正现在毫无线索,往哪里走都一样,萨拉却稍有犹豫,没有马上启动车辆。张燕铎没有忽视她稍纵即逝的不安,拿起地图拍在了关琥的脑门上:“神明?你改行当神棍得了。”
“我明明昨晚看到了……”打断关琥的辩解,张燕铎说:“往右走。”
“为什么?”
“直觉。”
这次萨拉没犹豫,照张燕铎说的,往右打方向盘将车开了出去,看着车冲向相反的方向,关琥很无语——为什么同样是出于直觉的提议,他的却被驳回呢?
车笔直地往前开了很久,沿途出现了类似雅丹地貌的山丘,这些山丘耸立在风沙当中,截面嶙峋纵横,遗留着岁月刻刀在上面雕琢后的痕迹。越往前开,这类石头越多起来,有的足有十几米那么高,萨拉放慢了车速,眼神惊疑不定地游离着,喃喃地说:“我们到魔鬼城了吗?可是从距离来算,不可能跑到这么远……”
张燕铎无视了她的自语,闭着眼,脑海里浮现出整幅的地图,谢凌云的地图其实画得很笼统,许多地方还加了自己的想象,他将那些不必要的图形去掉,把自己到目前为止看到的字符图片一块块提出来,再将那些字符依次嵌入地图当中,就像拼图那样,把空白部位一点点填满,于是一张完整的路线图就完全呈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尚永清跟谢凌云说的都不对,那些图形既不是什么祈福咒语,也不是飞天图,而是指引他们去往遗址的路线图。只要他们有耐心将字块嵌进相应的地方,全部拼凑出来,路线就明晰了,而那些字符构成的模样跟雅丹土丘的形状相对应,也就是说那些形状各异的石块其实就是路标!
张燕铎睁开眼睛,耸立在右方的小山落入他的眼底,受风蚀的影响,那石块像是回首的人像,山壁上布满了没有规则的横纹垄脊,山形跟他脑海中已有的图像成功地叠合到了一起,他冷静地说:“往左拐。”
声音冰冷淡漠,还带着一丝隐忍的痛楚,大家都发现了张燕铎的不对劲,关琥担忧地看着他,就见他脸色苍白,虽然极力克制情绪,但蹙起的眉峰暴露了他的不适,这种情况跟之前他们去王教授家时很像,当时他说是贫血症犯了,现在看来不是那么回事……
叶菲菲张嘴想询问张燕铎的状况,被关琥用眼神制止了,虽然他还不清楚张燕铎的状况,但看得出他的不适跟指点路线有关,眼眸扫过外面各种奇形怪状的山丘,心底不由充满疑问。
萨拉脸色古怪,她观察着张燕铎的反应,却什么都没说,照他的指示将车一路开下去。关琥掐着时间,在午后时分,他们的车终于停下了——眼前耸立的高峰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黄沙随风在半空飞旋,夕阳余辉从众人身后射来,照亮了他们眼前的山壁,山壁从上至下连绵着形态各异的图形,随着流光翩跹拂动,似是岁月洗礼后的风光,又似人工雕琢刻下的图腾,谢凌云看呆了,喃喃道:“这到底是哪里?怎么会这么美……”
“这是哪里不知道,我只知道这应该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了。”
关琥话音刚落,谢凌云就跳下了车,随即又返回来,抄起脚下的背包,掏出里面的照相机朝山洞跑去。
萨拉紧跟在后面,接下来是叶菲菲,关琥不像她们那样性急,而是转头看张燕铎,此时张燕铎的脸色更难看了,头靠在椅背上双目微闭,光线斜照过来,可以清楚地看到他额上因为不适渗出的汗珠。
“你不要去了,留在这里休息。”
听了关琥的话,张燕铎没睁眼,只是微微点点头,这反应让关琥更担心了,到目前为止张燕铎的态度一直是跟他共进退的,他会选择留下,表示他现在一定相当不舒服。
关琥在背包里胡乱翻了一通,找到备餐的巧克力豆,可惜在高温下巧克力豆化成一团,关琥把盒子递给张燕铎,说:“你可以喝点它。”
“这一定是我吃过的最难吃的巧克力。”张燕铎皱起眉,一副厌恶的表情,不过还是接了过来,“记得多拍些照片。”
“放心,我会很快回来的。”关琥拍拍张燕铎的肩膀,以示安慰。
关琥下车后看到叶菲菲没像谢凌云跟萨拉那样靠近山壁,而是站在前方眺望,关琥走过去,小声对她说:“你不要进去了,在车里照顾张燕铎。”
“走到门口不进门,你当我是大禹吗?”叶菲菲冲他翻了个白眼。
见谢凌云跟萨拉已经进了前面的山洞,关琥没时间多解释,继续说:“这里会有危险,你要是想进去,等事情解决了,随你逛。”
叶菲菲虽然有点大小姐脾气,但很机灵,听了他的话,目光转向洞窟,又瞄向车里,给他做了个ok的手势,关琥小声交待:“把车开远一点。”
等叶菲菲回去后,关琥背着他的背包快步跟进山洞里,谢凌云跟萨拉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仰头观望,他也被带动着抬起头,就见山洞里的高度远远高出洞口,石壁上朱红、靛青、土黄等颜色相互勾勒,构成一幅幅神奇的画卷,自山壁上倾泻而下,画中人物或起舞或弹奏,姿态曼妙生辉,神情庄严瑰丽,长袖衣袂当风,飘飘然如跃云端。
关琥不懂壁画的神奇,更不知道这样的壁画作于何种年代,但置身于其中,也不由得被这巧夺天工的杰作吸引住,只看得心旌神摇,顿觉昨晚见到的幻象固然绚丽,却不如眼前美景来得震撼。
他一个外行尚且如此,何况是研究敦煌文化已久的谢凌云跟萨拉,在两人看来,这里犹如尚未开发的宝藏,谢凌云激动得双手颤抖,拿着相机面对壁画准备拍照,但犹豫再三又忍住,喃喃道:“这应该是西魏时的遗址,你看这飞天戴着道冠,这是道教羽化飞仙时最常见的形象……不能拍,不能损害这么古老的文化……”
关琥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他对遗址的震撼没有谢凌云强烈,因此很快就调整好心情,把目光转向洞窟的其他地方。
洞窟很深,随着光线的迁移变化,原本延伸至内部的壁画浮出影像,仿佛路标,指引着他们前进的方向;关琥往里走去,随着逐渐深入,洞窟里面的光线逐渐减弱,他从背包里掏出手电筒照亮了前路。
谢凌云回过神,也紧跟了上来,看到洞窟两侧山壁跟头顶上方的飞天壁画,又是一阵赞叹。不知从哪里折射进来的光点在山壁间跳跃着,狂风穿过山洞罅隙,化作类似野兽的吼叫跟诡异的大笑声,炎夏天气,洞里却透着冷意,关琥走着走着,突然打了个寒颤,本能地仰头四下张望,总感觉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他们这些外来者。
谢凌云似有同感,小声问:“这里是不是还有其他人?”
“就算有,也是死人。”萨拉冷静地将手电筒照到地上,除了沙土碎块外还散落了一些打火机、水笔等现代社会的物品,甚至不乏人骨,“看来有很多人在我们之前来过这里了。”
“但这座遗址的消息一直没有流到外界,也就是说来的人没一个能活着走出去。”谢凌云说得很淡然,关琥却听得背后发凉,他想以谢凌云对敦煌飞天的执着跟热爱,她根本不介意留下,相反她很期待留下,跟这些神奇的历史传说一起归于尘土。可是作为普通人,关琥来这里只是想找到他需要的情报,历史再神奇也只是历史,比起这个,他更在意凌展鹏的失踪是否也跟这个有关。
“看这里!”
前方豁然开朗起来,微光从上方晃过,使得壁画影像透出立体的层次感,在重获光明后,大家首先被圆顶洞窟的存在吸引住了,再看到遍布在山石上的壁画,三人同时倒吸了口冷气,谢凌云更是大叫出声。
“十二身飞天!”
相比外间石窟上的壁画,这里的飞天神韵更为饱满,四处祥云笼罩,天飘旋,围绕在众位飞天身边,众仙眉骨清秀端庄,容颜含笑,发髻高绾,璎珞环镯点缀在项间腕上,穿梭于云海之间,或持腰鼓,或握长笛,或竖箜篌,整个墙壁之上共有十二位神态各异的飞仙,这就是所谓的十二身飞天。
“说起十二飞天,当属莫高第282窟最为著名,为什么这里也有?”谢凌云喃喃说着向前走去,却被萨拉及时拉住,指着面前落满一地的书籍跟竹简给她看,看到古书,谢凌云很惊讶,从背包里翻出手套戴上,小心翼翼地将书拿起来,看她郑重其事的样子,关琥放弃了翻书的念头。
书籍纸张破碎泛黄,上面的字迹更是模糊不清,看不出是什么年代的物品,但绝不可能是西魏,随着翻阅,破碎的纸片整个脱落下来,谢凌云不敢再乱动,轻轻放了回去,又转去看附近的竹简,上面刻满了文字,她看了一会儿,激动得手发颤,叫道:“这是经文啊,跟王圆箓发现的经卷一样!”
关琥不知道王圆箓就是当年发现了藏经洞让敦煌文化闻名世界的人物,不过看谢凌云的反应就知道这个洞窟的存在有多令人震撼了,光是堆放在地的经卷就多达几百册,旁边还不乏佛幡铜像,以及不少斑驳腐蚀的木箱,他开玩笑说:“里面不会有金条元宝吧?真有的话,那就发大财了。”
三人合力将其中一个木箱盖子打开,里面半空,既没有所谓的金条元宝,也没有古玩字画,只放了些泛黄的古书绢本,上面压着些刻刀跟墨块,关琥伸手想取出来看,却发现墨块之间还有一截白骨,像是人类的手骨,骨头泛黑,不知在这木箱里待了多少年。
“看来大家都很想来这里寻宝,可惜宝没寻到,却把命丢下了。”关琥对翻动尸体没兴趣,是以将手缩了回来,又向前走,发现前面书籍堆砌得更为混乱,看上去很像是被推倒的状态,他感到奇怪,用手电筒来回照了照,不由倒吸了口凉气——透过书籍缝隙,他隐约看到了歪倒在里面的尸骨。
谢凌云也在同一时间看到了,发出轻呼,萨拉闻声赶来,这时也顾不得书籍了,三人一齐动手将古书拿开,露出了藏在书后的尸首。
或许称它干尸更为恰当,由于气候极度炎热干燥,尸身已经萎缩成干瘪的状态,骨骼被包裹在皱巴巴的皮下,呈现扭曲的形状,头颅略微上仰,随着搬动,露出碎裂的颅骨,关琥看看尸骨身后尖锐的石块,猜想这人有可能是跌倒导致后脑骨被撞伤,但也不排除被人用利器从后面攻击而致死。
“是我父亲的剑!”
谢凌云发出尖叫,她无视面前的众多文物,将那些竹简古书胡乱推到一边,捡起落在干尸脚下的一柄兵器,激动地说,“这是我父亲的好友赠给他的,不管去哪里他都会带着。”
那是柄只有十多公分长的短剑,剑身扁平,剑柄处缠着银丝,包银剑鞘上泛着暗黑,雕镂缝隙里还有一丝丝红线状的波纹,像是某种刻,看起来似乎很普通,关琥问:“你确定这是你父亲的?基本上探险的人都喜欢配这类藏刀的。”
“这不是藏刀,是剑,我记得剑刃上还有条划痕。”
为了证明自己没认错,谢凌云将剑拔了出来,下一秒她的表情僵住了,接着又对着光迅速反转剑柄,急切地说,“不会啊,怎么会消失的……”
“也许你认错了。”
关琥看向干尸,整天跟着法医混,他多少懂一些尸检的知识,从干尸的体型大小跟盆骨状态来看,只能看出是具男尸,但再深入的细节他就不确定了,不由后悔没带舒清滟来,有法医在,尸检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你再想想,你父亲平时有没有佩戴项链、手链的习惯?”他边检查干尸边问。
谢凌云茫然摇头:“他好像没有特别喜欢的饰物,我不清楚……”
他们父女没有住在一起,只凭偶尔聚一次很难了解对方的习性跟喜好,这一点关琥很理解,见干尸身上没有佩戴装饰物,这更增大了确认身份的难度,现在唯一的办法是将干尸带出去做精密检查。
萨拉也走上前翻动干尸旁的书籍,见干尸的右手握着半本撕碎的古书,她伸手想拿过来,却没想干尸抓得很紧,拽了两下都纹丝不动,她有些急躁,掏出腰后的短刀准备撬开那手骨,被谢凌云拦住,问:“你干什么?”
“你不是想确认这是不是你父亲吗?也许这本书可以帮到你。”
“你在意的不是尸首,而是它拿的书吧?”关琥在旁边冷冷道。
萨拉脸色变了,一把推开谢凌云,再次将刀抵在尸首的手上,谢凌云被她推了个趔趄,萨拉趁机攥住了古书,但下一秒清脆的枪支上膛声响起,不知何时关琥将手电筒插在上衣口袋里,扳下手枪的保险栓,将枪口指向她。“退开!”他冷冷喝道。
萨拉起先没动,但是在觉察到关琥的杀气后,她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抓住古书的手,向后退开,谢凌云被关琥的举动搞得莫名其妙,说:“你先把枪放下,萨拉姐只是要检查尸体。”
“不,她想要这本书,”关琥用手枪示意萨拉退到离他们稍远的地方,“如果我没猜错,干尸手里拿的书的另一半在尚永清那里。”
他去拜访尚永清的时候,曾看到尚永清桌上那些藏书,其中有本是撕破的,尚永清说那是好友的遗物,不能外借,虽然他还不能确定这两册撕成一半的书是否可以合为一本,但他相信所谓的遗物应该就是从这里带出去的。
“你跟尚永清是一伙的吧?”他质问萨拉。
萨拉冷眼看着枪口不说话,反而是谢凌云大为惊讶,连连摇头解释:“不是的,萨拉姐是父亲的好友,她帮了父亲很多忙,也多亏她,我才能查到尚永清的许多事……”
“醒醒吧,她那样做只是利用你们父女对敦煌的知识为自己牟利而已,为了取得你的信任,适当地将一些可有可无的情报丢给你,你想想,为什么你的id跟其他资料被盗,却唯独路线图完好无损?那是因为他们找不到来路,需要你来当向导,但人算不如天算,最后你没找到路,反而是张燕铎帮上了忙。”
听着关琥一席话,谢凌云震惊地看向萨拉,很难相信这个事实,萨拉见状,急忙对她说:“不要信他的话,他只是想独占这里的财富,所以离间我们。”
谢凌云犹豫着点头,对她来说,萨拉跟她认识了三年,其间还给她提供了无数帮助,而关琥只不过才刚接触,在她看来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小警察,所以感情上她比较倾向于信任萨拉。
看到她的反应,关琥嘲讽一笑,一手持枪,一手掏出手机打开,调出相片丢给谢凌云,说:“看右下角。”
那是张很模糊的夜景,通过着越野车车窗玻璃的反光,可以看出背景是昨晚他们搭的帐篷,打眼一看没什么突兀的地方,但谢凌云照他说的注意右下角,不由“啊”地叫出来,她看到映在车窗上模糊的身影轮廓,画面令人毛骨悚然。
“那不是灵异照,是昨晚我在拍飞天时无意中拍到的,往后翻,你还能看清那人的脸,这张脸我有印象,我在机场曾见过,当时萨拉你就跟这个人在一起,所以说你们是同党,没冤枉你吧?”
谢凌云飞快地往后翻看照片,果然如关琥所说,车窗上映出了模糊的人脸,虽然看不清容貌,但可以肯定当时他就站在关琥身后——深夜里,陌生人悄无声息地站在身后,那画面光是想想就让人心里发毛,她抬头看关琥,问:“你没认错人吗?”
“绝对没有!”敢这么肯定,是因为能认出这个人还多亏了张燕铎,张燕铎的记忆力跟判断力高出常人,关琥相信他不会出错。而且就算不是跟萨拉一伙的,这个人在深夜如此巧合地出现在帐篷外,其动机就足以令人起疑了。想想当时,如果他不是专注于拍照没有发现这个人,说不定对方早就偷袭他了,由此可见这些人的目的不是伤人,而是跟踪他们到这里,他居然无意中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后怕之余也不由暗叹侥幸。
知道并且决定整个行程的只有谢凌云跟萨拉,所以一开始他怀疑两人是一伙的,但通过刚才的试探,看谢凌云的反应像是不知情——现在这里只有他们三人,如果谢凌云是同伙,根本不需要再继续做戏。
“你给我们的对讲机根本就没用。”
他将对讲机拿在手里晃了晃,见萨拉脸上露出悻悻之色,他冷笑。
“哦不对,应该说它的作用是干扰信号,所以我们所有人的手机都用不了,你还担心做得不够彻底,让你的同伙半夜来破坏车里的通讯设备,而你不照我指的方向开,是因为我指的方向离你的同伙很近吧?”
关琥说得有证有据,再加上照片,谢凌云不得不选择相信,但还是不死心地问萨拉:“是这样吗?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萨拉姐,你告诉我你不是在利用我们,你这样做是有苦衷的……”
“别搞笑了,你当是在看电视剧啊,要说苦衷,那只有一个——钱,他们想通过敦煌赚到更多的钱而已,那个空姐栾青也是,最后被她成功地灭口,顺便嫁祸给你。”
“可是……”
“有谁能轻易拿到你的网路id,在聊天室里散播谣言?又有谁能用你的名义买手机卡,跟那些死者联络?混淆警方的判断?至于那个莫高,可能是她,也可能是尚永清,反正他们是一伙的,谁做都一样,她的目的是走私赚钱,而尚永清是想要飞天,萨拉,我说的有哪里不对吗?”
一席话讲完,洞窟里沉寂了下来,连谢凌云也找不到辩解的借口,她只是难以相信,喃喃说:“如果一个朋友交往了三年都无法看清她的心思,那岂不是太可怕了?”
“就算是亲人,也未必完全了解,更何况是朋友,”吐槽归吐槽,关琥的注意力却一刻都没从萨拉身上移开,“现在,容我说句经典台词——你可以保持沉默,但你说的……”
“你比我想的要聪明得多,而且还是个喜欢死缠烂打的奇葩,”打断关琥的话,萨拉表情平静,完全没把指向自己的枪口当回事,“当初你开始接触到飞天的秘密,我就说放任比较好,偏偏豹哥沉不住气,当晚就派人袭击你,结果适得其反;栾青是我杀的没错,不过不是为了灭口,而是她想勾引豹哥,死有余辜。”
关琥面对这种称赞,既无法否认也不想道谢,深吸一口气,说:“我来得太匆忙,没带录音笔,你能等到了警局再坦白吗?”
“这不是坦白,是让你们做个明白鬼,你不会认为进了这里,还有机会出去吧?”
“当然会,我小时候算过命,活到九十多没问题,我想接下来的七十年应该不是在这里陪伴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