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住大旅馆了——”游天啸厉声说,“回头给你脱光了搜身,要是查出来,你就别想出门了。”
陶小姐忽然咯咯笑了起来,眼神娇媚地瞟了一眼游队长,又伸手摸他灰呢军服上的皮腰带。侦缉队虽然也发军装,却向来没什么着装要求,可游天啸一进司令部,穿着还是严守军容风纪。
陶小姐似乎了好大力气才欠起身,往桌上指了指,说:“还真有一封信。”
“拿出来。”游天啸背对着她。
“夹在旗袍里衬下面。”
“哪一件?”
“那件宝蓝的,呢绒料子。”
游天啸从那堆衣物里找到那件旗袍,撕开里衬。陶小姐觉得这件旗袍就像穿在自己身上一样,心里一慌。
信找到了。
方兄如晤,老易与妹等情形,料兄悉知。我等既已入院,决与之抗争。内心甚为安宁,最坏情形也不过一死而已。天气严寒,望兄等珍重。并请转告父母大人,幸自摄卫。妹凌等。
游天啸翻来覆去地端详这片纸,又问陶小姐:“让你把信送到哪里?”
“让我出去后,装上信封,寄到徐家汇邮政支局,到局自取,一三七号信箱。”陶小姐犹犹豫豫地说道。
游天啸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他伸手打开台灯,把信纸翻过面对着灯光,然后放下信,从抽屉里摸出一瓶药水,滴了几滴在纸上,很快显出一行字:
所有同志决心已定。骰子事已暴露,有内奸。另,他们问浩瀚下落。
游天啸一口气喝下半杯凉开水,又一次点上香烟。陶小姐见他神色有变,半天不敢吱声。隔了好久,游天啸才抬起头,神情古怪,好像刚刚注意到边上还有陶小姐这么个人。他抬了抬下巴,让人把她带出看守所后门,放了。
木制百叶窗向下翻着,房间里光线暗淡。游天啸连着抽了两根香烟,忽然从口袋里摸出骰子,捏在拳心虚晃了几下,扔到桌上。他看了看点数,拿起电话,让警备司令部的女接线员把电话转接到南京瞻园。
“请接特工总部叶副主任。”游天啸在电话里郑重其事,但跟其他人一样,当着叶启年的面则直呼叶主任。
半小时后,南京的电话接通了。
“老师,”游天啸站立着,对着电话恭敬地说,“我要当面向您汇报。”
游天啸刚从南京下关车站出来,就在新造的椭圆大厅门外被人拦住。
“游队长,”来人是马秘书,他指着不远处停着的一辆汽车说,“叶主任在那边等您。”
这会儿还不到六点,晨雾笼罩长江南岸。昨天下午按叶启年的安排,游天啸到京沪铁路局督导室取了车票,连夜坐蓝钢快车直奔南京。
他看见叶启年亲自坐在驾驶座上,刚想拉开副驾驶这一侧的车门——
“你去后面坐。”
叶启年是游天啸的老师,当年在训练班,只有叶老师是真正的特务工作内行。这位老师很难亲近,那么多年,在叶老师面前他向来都是远远站着,哪怕单独会面,身体距离也从未接近到五米以内,汽车前后座就算是难得的靠近了。
可是一有什么事情,他还是一个电话挂到叶启年的办公桌上。特工总部虽然是国民党中央组织部的下属单位,但内部实行的更像是某种家法。要是犯了什么错,处置十分严厉,连枪毙都有可能。在特工总部,游天啸的顶头上司不是叶启年,但叶启年从不反对游天啸打电话直接向他汇报,他们从不按表面官序层级来指挥。
“老师,审了好几天,问不出什么。”
“连你这个老手也问不出什么来?”
“巡捕房泄露了消息,不得不提前抓捕。学生处置不当。请求处分。”
“罚你也不能解决问题。”
汽车在下关码头绕了一个弯,在晨雾中向东开去,路上既没有行人,也没有车,汽车放慢了速度,叶启年凝视着车窗外玄武湖畔的明城墙。
游天啸望着昏暗前座上的背影,没有出声。
“你这回想跟我说什么?”车过鸡鸣寺,叶启年忽然开口问道。
“我想把他们先放了。”
汽车在旧城墙边停了一会儿,游天啸注视着破裂墙砖上的青苔,慢慢地说出了他的想法。
说服这位老师并不容易。当年在训练班,叶老师就极其善于识破学生的各种样。他不信任过于复杂的计划,总是说,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实际行动当中就会碰到太多意外。但“西施”是他的得意之笔,游天啸特意强调先把他们都放了,这样能让“西施”发挥更大的作用。
“现在看来,易君年不太像是他们的中央特派员。”他这样回答老师的问题。
“每个人都有可能。特务工作的本分就是怀疑一切。”叶启年同样空洞地说着些陈词滥调,间或问一些反复问了好几遍的问题。游天啸知道,叶老师正在仔细权衡。
“那个穆川,他也听说了‘西施’?”
“是。他常跑南京。”游天啸想了想,又说,“他大概不太想当那个军法处长了,嫌它造孽太多,影响官运。”
“什么话!造孽?党国实在太多这样的干部,简直像个筛子,到处都在泄露秘密。”叶启年十分愤怒。
“那封信你怎么处理的?”
“烧了。”
“把它寄出去。”
游天啸坐在那里发愣,叶启年又说:“重新写一封。”
发现这位学生还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叶启年又补充了一句:“他们是单线联系,信是写给姓方的,这个人一定要把他抓回来。”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我不抽烟,你可以抽呀。”
游天啸摇摇头。片刻,叶启年说:“我同意你的计划。你回去发一份电报到特工总部,等他们交来了,我会给你批复。让他们交保释放,来交铺保的人,你要调查清楚。每一个出去的人都要严密监控,人手加倍。我会从杭州训练班再给你派一些新学员。你们那个侦缉队,成了警备司令部的托儿所,什么人都有。”
“是,老师。”
“再出什么差错,连我也救不了你。”
“是,主任。”游天啸听出了叶启年语气的变化。
汽车又开回火车站,游天啸下了车,准备坐下一班火车回上海。
叶启年换回后座,马秘书开车朝瞻园方向开去。
“你早上来接我时说了什么?”一大早汽车驶过神策门旧城墙时,叶启年心头忽然浮起一片阴翳,心神恍惚了好久。
马秘书汇报说:“主任,前两天总部派人到上海密捕浩瀚,被一个家伙搅了局,我们还怀疑了好一阵,是不是总部派去的那些人里有内奸。现在他们说,有人看了从上海发回总部的案件卷宗,发现那个没有去开会的共党分子方云平,应该就是在普恩济世路上开枪的人。方云平靠近借火,我们的人记住了他的脸。”
“让他们抓紧追捕方云平。”叶启年命令马秘书,“‘西施’没有了解到这个情况?”
“他可能不知道。”
“通报给他,让他查一查。方云平不去开会,跑到包子铺去救人。他是得到内线情报了?”
“主任,我觉得不像。很可能是现场行动人员自己暴露了。方云平多半是去跟浩瀚接头,在现场发现了情况异常。”
“这也有可能。”
他们俩都知道,这些做久了特务的人,看上去确实会跟一般人有些不一样。
叶启年沉吟道:“方云平又要去开会,又要去跟浩瀚接头,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主任是说这个会议跟浩瀚有关?”
“各地分站这些天都在传,共党中央可能有大动作,有一个秘密计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