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凌汶没有把皮箱调包的事告诉易君年,陈千里心想,也许还没来得及,也许——凌汶确实是一个严守地下工作纪律的同志。
“我明白了,根本就没有金条,你们设计了一个骗局,让崔文泰自己暴露。”易君年说。
他确实是自己露出了真面目。陈千里告诉他们,据他判断,崔文泰早就背叛了革命。菜场会议,还有老方儿子的剃头铺,应该都是他密报了敌人。“我们一直怀疑有内奸,这个内奸多半就是他。”说完,陈千里想,事实上,老方在牺牲前就已经指证了他。
陈千里经历过严苛的训练,他总是被要求不断去剔除不必要的动作,但老方在那个生死存亡的时刻,却忽然做了一个让人难以理解的多余动作:为什么老方突然扭头往回跑?直到这个问题进入陈千里的头脑中,他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
“没有提前告诉大家,”陈千里笑着说,“是因为担心你们事先知道,演得就不那么像了。”
在那天参加秘密会议的小组成员当中,只有李汉从未进入敌人的视线。他没有被捕,从菜场离开后,他也没有跟任何人联络。茂昌煤栈在肇嘉浜边上,这条河分隔了租界和华界,两边的治安各由租界巡捕房和国民党公安局管辖。煤栈周围有大片荒地,这里的居民,很多都是逃难来上海的,警察很少注意这个地方。陈千里打算让林石暂时躲在煤栈里。李汉说,没有问题,只要他一句话,煤栈里那些兄弟都会帮忙。
凌汶他们坐了南市警署的汽车,司机是易君年在国民党公安局内部发展的情报人员。虽然易君年告诉大家,此人绝对信得过,但他并不是临时行动小组成员,所以他们选择在顾家宅公园附近下车,等汽车离开后,才由卫达夫把他们带到了这里。
接近四点时,卫达夫到街上叫了两辆黄包车,他们出发了。林石和凌汶各坐一辆黄包车,让车夫把他们拉到肇嘉浜小木桥,其他人则分头前往。陈千里和易君年两个人,一个提着几方酱肉,另一个拎着两瓶酒,像是打算要去给哪家饭桌上加点酒菜。
“我不太明白,”从金神父路转入徐家汇路时,易君年说,“崔文泰拿到皮箱以后,他们为什么不马上抓人?”
“确实不太像侦缉队的一贯做法。他们并不着急抓人抢功。这些敌人看起来很有耐心。”
易君年笑了起来:“你才刚到上海,说得好像你同侦缉队打过多年交道一样。”
陈千里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也笑了:“那照你看,我们这回的对手到底是谁呢?”
“我这两天也找人打听了一下这个游天啸,有人说他其实是特工总部的特务。”
“他们不想简单抓几个共党分子,要放长线钓大鱼。从做法上看,确实更像那个‘剿共’急先锋。”易君年若有所思,“听说这个特工总部里,很有几个专门调查地下党的专家,他们了很大力气研究我们的工作方法,破获了地下党组织,也并不急着杀人。他们会详细了解案件的每一个细节,总结成教材,用它来训练特务。这两年地下党组织在上海越来越困难,听老方说,上海有不少中央领导已撤往苏区。”
到了傍晚,天色转眼阴了下来,空中忽然飘起雪。他们加快脚步,过了那座桥,眼前便是一大片荒地,河边零星搭建着一些窝棚。煤栈很容易找,煤块堆得像一座座小山,四周用铁丝和木板草草拼凑了一圈栅栏。
沿河荒地间有一条小路,铺着煤渣,小路两侧杂草丛生,冬天这些草全都干枯了,却也能有膝盖那么高。雪下得越来越急,没多久黑色的煤堆上就盖了一层,在暮光中闪闪发亮。见有陌生人来,煤栈的看家狗开始吠叫,只见李汉循着狗声跑了过来,其他同志早就到了。
有几间平房被围在煤堆中间,外面根本看不见。这是煤栈的值班室和工具间。平房连在一起有五六间,平时工人们在这里进进出出,现在他们都回家过年了,无事没有人会跑到这里来。不过他们这几个,衣着气度都不像通常会跑进煤栈堆场里面的人,被人看见容易生疑,李汉格外小心,早早就把那几条狗放出了窝棚。万一有陌生人闯进来,不等他们靠近,狗就会叫起来。
他们坐在最靠里的一间,水壶在火炉上冒着蒸汽,窗户上凝结着雾霜。房间里只亮着一只灯泡,天色越来越暗,四周全是荒地,要是有一间房子开着很亮的灯,站在肇嘉浜对岸都能看见。
桌面原先可能是一块门板,很厚,表面没有刨平,上面坑坑洼洼,桌脚倒是很结实,用铁板铁条焊成的架子,门板就搁在架子上。
桌上有酒,有酱肉,有馒头,还有一大堆李汉拿来的生。
“现在全国的形势,我们党是在异常困难的情况下坚持革命道路。”林石放了一粒生到嘴里,慢慢地说,“宁汉、宁粤的反革命政府相继合流后,南京表面上获得了全国统一的假象,蒋介石宣布国民政府进入训政时期,大力发展军警宪特,把主要精力都放在疯狂‘剿共’上。我们党针锋相对,早在八七会议时就提出要以枪杆子来对付枪杆子,还要发动中国腹地的广大农民起来反抗,发动土地革命。”
他向大家宣布:秘密行动正式开始,这本应在半个月前就完成的会议,被意外事件推迟了这么久——
“时间实在紧迫,”林石最后说,“而且拖得太久,计划就难以保密。敌人千方百计地刺探破坏地下党组织,像崔文泰这样的情况,最近发生了不少。我和千里同志的共同看法是,敌人可能已经猜到了党中央将会有大动作。这次从看守所把我们这些人放出来,并不是出于敌人的愚蠢,更可能是他们的阴谋。”
“崔文泰,看他那只面孔就不是好人,脑后见腮有反骨。”卫达夫用手指指自己的腮骨,恨恨地说,“他这里都长成方的了,把他这只面孔放到桌边,打翻了碗连汤都流不到地上。老方真不应该这么信任他。”
“我们这个小组,接下来怎么办?”易君年掏出烟盒,点上一支烟。
林石看了看靠窗坐着的梁士超,他不时用手指擦掉玻璃上的雾霜,向外观察。梁士超一想到自己上了崔文泰的当,心里就有些不好受。
林石并没有告诉大家,实际上中央为此重新组建了交通局。除了陈千里,他也没有告诉其他人,“千里江山图计划”真正的目标,是实现中央机关的战略大转移。除了必须要传达的内容,其余都必须保密,这是原则。他自己的代号叫“老开”,在扑克牌里是第十三张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