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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趟栊门

第三道才是真正的房门,进门是堂屋。七姑会说官话,二十多岁出来做妈姐,跟主人家去过很多地方。她还打算领着他们看前后房间,易君年掏出一块大洋,把她打发了,让七姑回家煮水,回头他们过去喝茶。

七姑一走,易君年就对凌汶说:“进了这条街,你什么都不顾了。你怎么可以到处打听?”

凌汶倒是愈发恍惚起来,这房子总好像有些地方让她觉得不大对劲。

“我觉得这房子有些蹊跷。”她说。最让易君年害怕的就是她那些毫无由来的直觉,多年来他一直也没有战胜过它们。她好像总能提前知道他要做什么,他刚想对她说一句什么,还没等他说出来,她就开始打岔。她的那些直觉——你也不能说她不对。

那天她去秦传安的诊所,一回来就对他说,林石没有问题,那三个人逼着他交代,倒是有些奇怪。他问她:三个人当中谁闹得最厉害?她却回答说,如果在这三个人当中挑一个,她倒觉得崔文泰最可疑。易君年想,这可能也就是陈千里让凌汶负责广州之行的原因,陈千里这个人,不简单。

堂屋房梁上挂着一排草席,上面全是蛀洞和蜘蛛网。易君年拉了一下绳子,整排草席前后摆动起来,落下许多灰尘。房子几乎全空了,只剩下一些残破的桌椅。

“你不觉得这个老肖,来得有些奇怪?”易君年仰头看着草席,在炎热的夏天,它们可以吹动屋内闷热潮湿的空气。

“你为什么对他那么感兴趣,一路上你提到他好几回了。”凌汶有些不耐烦。

“凌汶同志,”易君年换了一种口气,“我必须提醒你,你好像忘记了我们来广州有重要的任务。你的心思完全都在别的事情上。我觉得陈千里让你负责这一次的任务,有些处置不当。”

“我觉得你心里有鬼。”不知道为什么,进了这房子,凌汶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易君年脸色一变,忽然叹了一口气:“你就那么难以忘记他吗?”

凌汶愣了一下,站在昏暗的堂屋里,忽然说:“我觉得时间停在了那一天——”

她没有向易君年解释究竟是哪一天,是她被捕释放、回到家里发现龙冬失踪的那一天?或是再往前,她和龙冬最后见面的那一天?她下意识地哼起了那首意第绪语民歌,咚巴啦咚巴啦啦——

七姑煮开了水,请他们过去喝茶。刚坐下凌汶就问七姑:“那房子从前出过事?”

“珠江上造大铁桥那一年,听说是那房子里出了共产党。”

“你见过那些共产党吗?”

七姑的脑子一时清楚,一时糊涂。清楚时言简意赅,看得出从前在主人家是个能干的妈姐,可糊涂时你就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了。没见过,她那时并不住在这里,她还没老得不能干活。凌汶总算听懂了一句。

“这条街上,有谁是那时候就住在这儿,后来也一直没有搬走的?”

易君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好像觉得她疯了。

“你们为什么要问我这些?你们是共产党吗?”真不知道七姑这会儿脑子是清楚还是糊涂。她说起那些搬走的人家,一家家数着说。后街上的人家有些自己买地起屋,有些赁了地造房子住,很多人家住了几年就搬走了。七姑的话越说越多,凌汶却越来越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外面天色已暗,七姑快要睡着了。两个人悄悄退了出来,拿了一盏煤油灯再去隔壁,走到门口时,野猫从堂屋蹿了出去。

“这叫趟栊门。”易君年拉上那道像梯子一样的栅栏门,插上锁舌。

他告诉凌汶:“大门外面多了两层,这是脚门,这是趟。广州潮湿,住在这里通风比什么都要紧。”

风从趟栊门吹进来,煤油灯忽明忽暗。

“你这样到处打听,会闯祸。我真不晓得你是个这么容易闯祸的女人,连七姑都猜到你是共产党。”易君年边说边往里走。

“那个被捕的欧阳书记不知道后来怎样了,他可能知道龙冬去了哪里。”凌汶心不在焉地说。

“你怎么不问问那个老肖,他会不会知道龙冬的下落。”易君年索性岔开话题。

这句话提醒了凌汶,他们还有任务。先前她心里太乱,乍一跑到这个地方,她突然有些激动,就好像时隔多年,她第一次又和龙冬靠得那么近,几乎感觉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他,但并不是这样。

广州很危险,外省人在这里特别引人注目。这是易君年在说话。你今天在豪贤街上这么一走,很多人都看到我们了,也许明天一早就有人会报告侦缉队,甚至今晚。你忘记香港的事情了吗?多危险!只要有一点让人怀疑的地方,就有可能被敌人发现。

在香港的码头上,他们被英国警察带进一间屋子。她不知道他们俩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每个细节他们都考虑过了,进港前一天夜里,他们还练习了一遍,所有的说辞都反复对了几次,包括如果敌人发现了他们身份有问题,第二道防线的说法,还有第三道防线。

英国警察把他们拉进不同的两个房间,等华人警察来了,他们就开始审问。过了半小时,英国人才把他们放了。

释放前,他们被锁在同一个房间里,她问易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回答说,可能铺保有些问题。从香港码头上岸,需要提交铺保,哪怕只上岸几小时,巡捕房也要验明身份。易君年告诉她,他们这次带来的文件,担保栏填写的那家店铺,以前用过几次,他们看见过:“我估计上一次有人拿着它来香港时,他们就怀疑了。”她问他,那么后来到底是怎么解决的?他说他请他们往上海发了一封电报,电报的收件人是他的运用人员,在公共租界的巡捕房做翻译。

他们拿着煤油灯,穿过堂屋进了二厅,从南墙角落的一道楼梯上了二楼。

“一幢空房能找到什么呢,你等了他五年,还打算等多久?”易君年小声说。

“只要他活着,总有见面的一天。”二楼这一间三面都有窗户,白天一定很明亮,凌汶站在窗前向外望着,忽然又加了一句,“革命也总会有胜利的一天。”

“也许会等来牺牲的那一天。有些事情,现在比将来更重要。”

“我没有现在,只有过去和将来。”凌汶回答得很快,但她仔细想想,这话也说得不对。她怎么能没有现在,他们现在身负最重要的任务,他们这个小组,还有她和易君年,坐了那么远的船来到广州。

林石说,从上海到瑞金的交通线,最要紧也最危险的一段,组织上交给我们了。以后的路程都是荒山野岭,只要提防散兵游勇,但上海到广州,一路上都是军警特务。

“我陪你来这里,就是让你知道过去是什么。”易君年在孤零零立在窗下的架上摸了一把,“过去只剩下尘土,吹一口气就全都散了。我们见过多少人在短短几年里就变成了过去,变成了尘土。”

她从来没有见过易君年这样,话说得有些消沉,可神情却有些亢奋,像一个疲惫至极的人喝了很多酒。他怎么了,她心里一动。

“你怎么了?”

易君年突然伸手想碰她,凌汶用手挡住了他,又后退半步。她以为易君年还会再来一次,却见他慢慢放松下来,从口袋里摸出香烟,点上:“这又潮又暗的屋子让人都有点不正常。”

他想了想,又说:“从组织关系上讲,这位瑞金来的老肖,不应该与我们同行。我们只接受林石同志的单线领导,我们也不能向其他人暴露林石同志的行踪。”

“他就是来与林石同志接头的。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传达这条消息。原则是可以有例外的,你从前不是一直都这么说?”

她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反复说服易君年,她告诉他,老肖的任务直接来自少山同志。来人通过了身份识别暗号,这个暗号没有任何人知道,林石在他们出发前悄悄告诉了她。

现在,易君年只剩下一件事情可以做了,但他有些犹豫。他想给自己再多找几个理由。在这点上,他也许真的不如龙冬。

他总是无法摆脱那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不知从哪里,龙冬一直注视着他。进了这幢房子,那种感觉愈发强烈。

像楼下一样,楼上的房间也前后相连。第二个房间很小,没有窗户,像个黑洞洞的巢穴。

再往后走凌汶却看见了夜空中的星星,那是一个露台,两侧砌着半人高的砖墙,夜里也不冷,空气甚至有些暖意,远处有狗叫声。她望着砖墙外面,周围的房子高低错落。有一幢四层楼房,在夜晚的雾气中显得如此单薄,几乎摇摇欲坠。这些房子山墙连着山墙,瓦顶连着瓦顶,野猫在屋脊上一闪而过。

凌汶心想,那天晚上龙冬是不是就像这只猫一样,往屋脊下一翻,从此不见踪影。国民党特务们找不到他,连她也找不到他。

她遐想了一会儿,回转身,却看见易君年倚靠在西侧砖墙上,注视着她。

她有些震惊,又有些恍惚。眼前这幅画面为什么如此诡异?为什么她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从拼砖墙的空隙里依稀可以看见对面人家的房门,原来也有人家朝着巷子开门。那叫趟什么门?

老榕树枝叶茂密,广州的榕树到春天才会落叶,她记得易君年先前说的话。那两道奇怪的山墙,顶上凸起一截,像伸出的舌头,又像一对锅耳。她在哪里见到过这一幕场景?

易君年站在那里,盯着她看,嘴角那一抹微笑显得很勉强。他没抽烟,也许幸亏他没抽烟,才会摆出那个斜靠在砖墙上的姿势。

那是一张照片,她已经记不太清是什么时候见到的了。那时候她刚刚认识他。没错,他们在书店里认识以后,还没等她看完那本小说,那本《二月》,他就来找她了。楼下的邻居把他领上楼,敲敲门。她打开门看见他侧身站在那里,像一个找错房门的客人,正打算离开。

一进门他就告诉她,他代表党组织来找她,他知道她是秘密党员,他知道龙冬是她的爱人。光凭这一句话她就相信他了,因为她以为那时已经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了:龙冬是她的爱人。

他叫易君年,他领导着一个地下党小组,这个小组主要从事情报工作。她又找到自家人了,一时间她觉得无比温暖,连着一个多月她都感到身上有一种久违的暖意。

可能就是那时她看到那照片的?那段时间易君年一直与她谈话,她以为组织上是用这种方式来考察她。但易君年很少问她什么事情,就好像她的事情他全都了解。他说了很多他自己的事情,还拿出了一张照片。

这张照片她应该记得更清楚一些,她竟然到现在才想起来。易君年把它拿给她看时,心情很激动,他说那时的他已经入党了,照片里的地方是一个秘密联络点,他是在那里宣誓的。他用拍情报的照相机拍了这张照片。虽然照片上天色昏暗,但她仍然能认出这个地方。

“你见过龙冬?”她其实不应该用问他的口吻。她又想起,龙冬牺牲的消息是在易君年出现三个月后被再次证实。

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客人。他有易君年规定的接头暗号,来找他传递情报,但是易君年却没有按时到达。凌汶陪着客人坐在客厅里闲聊,客人看到龙冬的照片,突然告诉她,这位同志牺牲了。

那天易君年一直都没有出现,过了好些日子他才重新来到她家。她当时根本没想过问他去了哪里。做地下工作,突发情况实在太多了,而且她一直沉浸在悲伤中。

“对。”易君年望着凌汶背后,好像那里有什么人在看着他们,“你看过那照片。”

她在等他解释,但他领着她下楼。她每下一阶楼梯,就感觉自己又朝黑暗的水底沉下一截。

“这地方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见。”凌汶说。

易君年明白凌汶的弦外之音:“我做过许多事,每做完一件事情,我就把它锁进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就像这间。你以为龙冬不是吗?我和他做的事情没什么两样,他顶多比我多了一样共产主义。你能看清他吗?你能找到他吗?我领你去看。”

凌汶在黑暗中停下脚步,震惊地望着对面这个人形,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易君年一把拽住她,把她拉进了底楼后面的尾房。那间没有窗户的巢穴背后是厨房,灶台一角裂开了,铁锅里有几片枯叶,两块碎砖。厨房后墙上有一扇门,易君年打开门,外面也是一片黑暗。

易君年转过身来,面对着凌汶:“龙冬能跑到哪里去呢?他面前只有这一条路,对你我来说也一样,到处都是黑暗。”

易君年在七姑门前站立片刻。七姑睡醒了,在房间里来来回回不知道在找什么。他想了一会儿,撕下一片门联,擦了擦手上的血。

天官里后街上没有光,也没有人。易君年刚转进朝北的直巷,突然听见身后有人说话。

他转身,墙角有半截人影。易君年没有说话。

声音又起,是那个算命的老头。

“你在跟我说话?”他问老头。

“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那位太太呢?”

他没有回答,望着那截影子。过了一会儿,易君年又问:“你想说什么?”

“我一直在等你,刚刚你们急着过去,话还没说完。那首签诗,后面还有两句没写。”

“你说。”易君年朝他走近了一步。

“借问东邻效西子,何如郭素拟——”

老头拉长着声音吟诵,还没等他念完,易君年闪身靠近,伸出双手掐住了他的喉咙。

易君年叠齐那双了无生气的手臂,又把算命人的头颅端端正正放在手臂当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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