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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小桃源

叶启年并不看孟老:“我自己心里怎么想,我还分得清楚。三年前,叶桃被他骗出瞻园。我把所有的行动人员派出去搜查。等找到时,却只看到一具尸体。”

孟老诧异地看着这位故交,这么多年他也没完全看透过这个特务头子。他可以一面伤心地追忆逝去的女儿,一面却冷漠地把她说成是一具尸体。

“我只听你说过,他把叶桃引上了歧路,跟着共产党跑了。”孟老轻声说。

叶启年似乎并没有注意孟老的话,他依然望着那些桃树:“这些桃树该找人修剪了吧?”

因为叶桃他买下了这个园子,在园子里种上桃树。每年叶桃生日,他来桃园修剪枝条,等它们在早春慢慢发芽。每年五月,他来这里喝茶看桃。到了七月,树枝上结满蜜桃,他就来摘上一篮,给叶桃送去。每当这样的日子,他都会跟孟老说起往事,这些事情孟老早就听过无数遍。

“这是老大房茶食店买来的桔红糕。”孟老推了推几案上的盘子,自己拈了一粒。

叶启年看了一眼盘子:“他们在南京旧城墙藏兵洞里找到她。我到机要室收拾她的东西,桌上也有两包桔红糕。她喜欢吃这些零食,跟她妈妈一样。”

也许——假如她母亲没死,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如果她母亲活着,叶桃可能不会那么死心塌地跟随陈千里。而且,他自己也不会变得那么乖戾。有那么一瞬间,这个想法在叶启年的脑海中掠过。

短短几年,他和叶桃都发生了变化。叶桃去了北平读书,他后悔让她去,可谁知道呢?那时候,他觉得换换环境对她有好处。就算她后来在女师大受了点影响,参加了学生运动,谁年轻时候没叛逆过?他自己不也是到后来才觉得今是昨非,改变了想法和立场?在叶桃去北平那年,他还托人找来马克思的书、列宁的书,找来布哈林的《共产主义abc》。就在很多人开始以为共产主义可以救中国的时候,他自己却改变了看法。国共两党开始合作时,他自认觉察到了共产党的“阴谋”,他和国民党中的一批人都看出来了,他和季陶先生、果夫先生一道,很早就看出来了。

女师大风潮,段祺瑞封了学校。那年夏天叶桃回家,他一点也不担心。只要回了家,她慢慢就会忘了那些一时的热情与冲动。可那段时间,他开始忙起来了。表面上他仍旧当他的教授,参加社团活动、办同人杂志,私下里他投入了国民党的怀抱,参加右派会议,了解到有一种东西叫作法西斯主义。他在学生中挑选一些人,培养他们,悄悄地搭起了他自己的秘密组织。他把他们派往各地,打算在未来某一个时刻,把这个组织贡献给国民党中的强人。卢忠德即是其中之一,这枚提前布局的棋子,后来起了极大的作用。

民国十六年“清共”,那段时间他越来越忙。国民党内四分五裂,广州有一派,武汉也有一派,他认定了南京蒋总司令。他正在上下运作,打算把他那个小型秘密组织变身为正式的特务机关。他破获了不少共党地下组织,渐渐获得重视。

他本来打算把少年老成的陈千里也拉进那个组织,那个时候,他觉得陈千里正是他需要的人,是可造之材。直到有一天下午他回到家,看见厢房虚掩着门,里面有人说话。他推开门,第一次发现他不在家时,陈千里进了叶桃的房间。桌上放着茶杯,还放着一沓报纸,那是《向导》,是中共的机关报。他常年研究中共,这些报刊他一眼就能认出。他还认出那是一份当年七月的停刊号,上面刊有中共中央对时局的宣言。他顿时有些失望,但并没有多说什么,只对陈千里说了一句:你以后不要进叶桃的房间。

后来党务调查科逐渐成形,叶桃跟他去了南京。把叶桃放在自己身边,他很放心。这样一来,她就不会受陈千里的影响。他并不想让女儿一直在特务机关做事,那种充满阴谋诡计的生活,对她并不合适,也许在某个恰当的时机,她身边会出现一个恰当的人,到时候他就可以彻底放心。又过了一年他才发现,原来陈千里也跟来了南京。

风从堂前吹过,叶启年抓了一把桔红糕放进嘴里,狠狠地嚼了几下。

“她躺在旧城墙的藏兵洞里,子弹打在她背后,她到死也不知道是谁开的枪——”

“你没有查出来是谁开的枪?”

“除了陈千里还能是谁?”

“他既然把叶桃引了出来,为什么要朝她开枪?”孟老似乎并不同意叶启年的推测。

“他们为了达到目的,又有什么做不出来?”

“那他到底有什么目的呢?”孟老垂着头,觉得叶启年似乎有些烦躁。他半闭着眼睛,早就习惯了与叶启年用这样的方式闲谈:只使用极少的一部分注意力,耳朵听着,偶尔回应一两句,而头脑中的绝大部分似乎都进入了某种休眠状态。

“叶桃到南京后,慢慢就变得听话了。在瞻园,我们经常开一些讲习班,让那些思想转变、从中共脱离出来的人站出来,给大家上课。隔一段时间,我们还会举办辩论会。找两三个人,把他们集中起来,几个月学习中共各种文件。等到开会,就让他们坐在讲台左边,其他人坐在右边。坐左边的人就用共党那套理论与右边的人辩论。我们并不要求右边的人一定要赢,坐在讲台左边的人只要办得到,他们完全可以咄咄逼人,把对方辩得哑口无言。”

孟老面露微笑,像是对叶启年居然把学生社团的风格带进特工总部,感到十分有趣。

“开这种会,总部的人只要在南京,都要坐在下面听听。每一次叶桃都参加了,一次也没有缺席。我以为她把陈千里忘记了,以为她把那些危险的想法也一起忘记了。”叶启年不禁黯然神伤。

“但他们是不会忘记的。过了一年,陈千里也来到南京,他们来找她了。他们故意过了一年才来找她,是想让我不再防备,果然我掉以轻心了。我甚至觉得经过了这段时间,也许叶桃反倒会给陈千里带去一些正面的影响。事到如今才明白,我对叶桃能起的作用,可能不及陈千里的一句话。这个年龄的女孩子……”

“如果你真的只是不想让叶桃受共党影响,何不断然处置,禁止他们往来?恐怕你仍然存着一点私心。”孟老淡淡地说。

“他们在叶桃身上下功夫,真正的目标却是我。”叶启年话锋一转,“我也是到后来才看清楚,他们是想通过叶桃,把触角伸进瞻园。等我发现这一点,已经太晚了。短短几个月,陈千里已经在瞻园进进出出,如入无人之境。我的女儿,她的男朋友,瞻园没有一个人敢得罪。”

“以你的缜密谨慎,怎么会那样迟才发现?”以孟老对叶启年的了解,完全不相信他会如此疏忽大意。

叶启年说他太忙了。党务调查科规模日盛,急于把触角伸向全国各地。他不得不亲自督战,建立分站,挑选干部,配置人员,检查通讯联络,与地方实力派周旋。他每时每刻都在等待各地的电报,坐火车来上海,后来有了机场,他也常常飞去广州。

他真正在意的工作都跟共党有关。早年间他分派出去的那些学生,如今起了大作用。每个月,党务调查科总能破获一两处共党地下机关。上峰越是信任他,他越感到压力沉重。

但是渐渐地,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情报及时送到,计划也很周密,但跑到现场抓捕的行动人员却扑了个空。在上海,有些重要的共党分子明明已经抓到巡捕房,第二天却被人找个理由放了出去。共党武装分子甚至能在押解途中劫车。他们怎么会知道准确的押送路线?好几个潜伏在共党内部的特务被他们清除了。有两个共党叛徒,因为他处理迅速,所以完全没有暴露,他把他们派回去,继续假装给老东家做事,可没等到他们起作用就被人家发现了。他意识到内部出了问题——

“民国十八年春天,我们开始察觉到内部有漏洞。我渐渐把焦点集中到陈千里身上,这很明显,叶桃在机要室,所有来往电文、报告、审讯记录她都有机会接触。只要我不在瞻园,陈千里随时可以去。我找人观察,渐渐总结出规律,每一次内部泄密事件,都发生在他来过后的第二天,或者第三天。”

想到这些,叶启年不由生出了怒气:“那年端午节前,最重大的一次泄密终于发生了。我们在广州的工作获得重要突破,抓住了共党特委书记欧阳民。可是就在第二天,当我们布置了全面抓捕计划,准备把广东的中共地下组织机关一锅端时,发现与欧阳民有关系的共党人员和机关大部分都撤离了。”

“这个时候我已经开始提防他们。我去了广东,但没有告诉叶桃。在广州抓捕那个欧阳民,做得十分机密。我不许他们使用电台向南京通报,我打算推迟通报这场胜利,使用电台必须得到我允许。但是消息仍然泄露了。”

“事后查明,有人以党务调查科的名义到机场查了保密的乘客名单,又向广州卫戍司令部发电报,要求确认我的行踪。随后党务调查科的广州站电台收到一份奇怪的电文,是以我的名义发出的指令,使用我的专属加密电码,要求广州站通报昨天夜里发生的情况。”说到这里,叶启年有点咬牙切齿。

孟老站起身,也许是想到院子里透透气,也许是不愿意听闻党务调查科的这些机密,但是走到门边又折了回来。

“是叶桃冒用了你的加密电码,使用了电台,一点也不担心事后会有泄密调查。从这点上来看,叶桃相信你不会真的把她抓起来。”

“这个命令当然不是从我这里发出的,我自己人在广州。发电报的人似乎完全知道我的习惯,我不喜欢住各地分站的机关。他们知道凌晨时候我一定在某个地方睡觉,就趁机向广州站发报,广州站收电报的人以为我已经悄悄离开,回到了南京,所以老老实实发报告知对方,抓获那个中共负责人后,正在站里连夜审讯,并且说审讯已出现突破可能。站长可能觉得加上这么一句,我听了会很高兴。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我当然十分愤怒。那么多人,了那么多年时间。但是事情涉及叶桃,我不得不低调行事。我不动声色,猜想陈千里一定还会再来。下一次他再出现在瞻园,我打算让人悄悄地把他杀了。这样叶桃就安全了,没有人会知道她做过的事情。”

“也没有人会知道叶启年的女儿通共。”孟老半闭着眼睛,似乎昏昏欲睡。

叶启年扫了他一眼,面有愠色,但依然继续说下去:“隔了两天他果然来了。我早就关照了门口警卫室,把他放进去。等他再出门时,埋伏在假山后面的杀手就跟了上去。我以为那么一来,事情就了结了。那是瞻园最好的杀手,手枪匕首无一不精。让他去杀陈千里,就像摁死一只蚂蚁。那天下着暴雨,我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等着杀手的好消息,可是等了半天杀手都没来回复。两个小时后,我去了机要室,她们说叶桃出去了,陈千里打来过电话,但是人没有进机要室。我知道事情不对,他们俩是早就想好要逃跑了,陈千里是来接她的,他们可能意识到广州泄密事件一定会被我发现。我马上派人出去搜查,在街上发现了杀手的尸体,下雨天,尸体倒在墙角没被人看见。我让人搜了整整一个晚上,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找到叶桃,躺在神策门旧城墙的藏兵洞里。”

孟老忍不住问他:“这件事情最后什么结论?”

“他们发现了杀手,知道这套把戏已被我揭穿,为了掩盖真相,切断线索,就背后开枪,把叶桃杀害了。”

“公开的说法呢?”

“党务调查科机要室干事叶桃,被中共地下组织绑架,因为拒不透露党国机密,遭到杀害,壮烈牺牲。”

“动静那么大,竟然遮掩过去。巨恸之下,你倒能从容收拾残局——”

叶启年脸色铁青,他抬起眼睛盯着孟老,心中瞬间动了杀机。这个老头早就不想活了,也许可以成全他。

他为什么要养着这个老头,有时候连他自己也会恍惚。他们从来就不是朋友,说心里话他也从不认为自己需要一个朋友。也许他不过是把孟老当成另一个自己,他把心里的秘密告诉他,就像自己跟自己对话。如果不这样,他可能会发疯。这个老头知道他太多秘密,也许他总有一天会杀了孟老,就像杀掉另一个自己。他知道孟老常常故意拿话刺他,好像他不仅厌倦了小桃源外面的世界,也厌倦了小桃源,所以才不断讽刺他,戳他痛处,好让他找到动手杀他的理由。

“不这么做又能怎样?在丧女之痛里沉沦麻木?或者像你一样,躲进小桃源,欺骗自己,以为可以远离红尘,忘记一切?”

“戾毒攻心,报复杀人又有何用?”

“我要杀了他们,不是为了报私仇,是为了不让他们再去诱骗年轻人。”

“年轻人,哪有那么容易上当受骗。说不定叶桃和陈千里就是不想让自己上当受骗,才走了另一条路。”

“他们是自寻死路!”叶启年简直是在嘶喊,“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条生,一条死。中国的命运,这些年轻人的命运,叶桃也一样。没有第三条路。但是他们杀了叶桃,是共产党杀死了叶桃,他们要付出代价。”

孟老打断叶启年:“年轻人,只要给他们时间,就算一时走错了,总还会找到正确的方向。反倒是你我这样的人,用一些堂皇的号召,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争来夺去,不过是为了权力。为了杀掉他们的理想,就去杀掉那些年轻人,杀掉叶桃。野心炽盛者,机狡为乐,到头来不免反噬,这些年你妻离子散,也应该反省一下自己了。”

“住口!”叶启年咆哮道,接着又压低声音,“一个人修身养性,是为了好好活着,不是去寻死。你后来参加第三党活动,我顾及往日情谊,把你拉了出来。我以为你住在这小桃源里,慢慢会转了性,想不到你仍旧离经叛道,与我们作对。你说这是权力的野心,我说这是心怀天下,有什么不一样?谁制定了法律?谁拥有军队?谁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你以为那些人是什么人?你以为小桃源外面的那些人都是什么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强者不仁,谁要是自怜,谁就去做刍狗!”

叶启年平静下来,他想着,一会儿要让马秘书派人看着小桃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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