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今年整五十岁,入宫也已四十二年。他入京那年,坐在车中,透过帘子,窥着外头这繁盛京城,又惊又惶,如同田野里一只小雀儿被捉进了富贵厅堂,关在了金笼子里一般。当时哪里能想到今日这地步?莫说这京城,便是天下,自己随意一动念,便能倾动万民,执掌生死。
轿子沿汴河大街行至东水门附近,出城扫墓踏青的人极多,街上极为喧杂。不时有人经过轿窗,高呼大嚷,争论笑谈,低声细语。杨戬看不清那些人的面容,却难得离这些人这般近,甚而能嗅到那些人身上的气味。凑近了,有些熏人,他不由得皱起眉,微微屏住气。自己当年若是没有入宫,不知会是何等模样?住在那皇阁村,娶妻生子,如窗外这些人,蝼蚁一般,滚在尘烟里头,染一身酸咸腥膻气味,到了清明,携家人一起去游春扫墓、吃喝说笑……年轻时,他时常怀想这等人间滋味,后来越隔越远,渐渐生疏,甚而开始厌畏。今天再看来,这尘世如此鄙陋熏浊,自己哪里还能进得去?
帘缝里略吹进些春风,杨戬面上一凉,胸中舒畅了许多。路边一个摊子,堆满纸马纸钱,他想起今天是清明,心里微微一沉。离家四十余载,他只在二十多年前回过一次乡。自己父亲当年没买成的那块田,去年王豪白献给了他。他原想回乡去看视看视,却被公事缠住,始终未能成行。今年清明,又被紫衣客这事绊住,不知几月才能回去。可再一想,如今家乡早已没有亲人,还回去做什么?即便是有父母兄弟,他们子子孙孙、和和乐乐,你去了,也只是个孤身无后之客……
他正在出神,轿窗外走近一人,低声叹了句:“同为骨血亲,缘何分高低?”
杨戬听了一怔,不由得想起儿时。当年家中三兄弟,哥哥只长他四岁,行事言语却已像成人一般谨重,因此深得父亲器重,但凡见客交易,都要带他去历练;幼弟则生得灵秀乖觉,极讨父母宠爱;唯有他,性子迟慢,又不善言语,始终难合父母的意。他越想做好,便越易出错,时常被父亲责骂。儿时,不知偷偷哭过多少回。后来家败,为了几十贯钱,三兄弟要卖一个入宫,父亲自然便选了他,他却连“我不愿去”都不敢说出口。以往从不敢在父亲面前哭,那天眼泪却无论如何也忍不住。父亲看着他,只说了句:“哭什么?送你进宫是去享大尊贵。”
回想当日离家情景,杨戬心里一阵发涩,却听见窗外又走过一人,叹了句:“儿时一段冤,白发仍梦寒。”
他又一惊,见窗外是个老者,身影瞧着有些凄惶,恐怕是幼年遭过冤屈,至今仍解释不开。他也随即想起儿时一段冤屈。
他父亲家教极严,极少笑。母亲又太卑顺,一向谨守妇道,从没高声说过话,也极少迈出过二门。杨戬记得最清的是五岁那年,他父亲押了一车药材,带了长子,去州里交易,来回要几天。那时他父亲从江西引种的鹿子百合正巧开,家里那些仆妇争说那朵好不稀罕,纷纷耸动主母去瞧。杨戬三岁的幼弟又在哭闹,他母亲只得带了他们姐弟三个去。
到了田头,杨戬张眼一望,顿时有些发晕:那田里开满了朵,瓣雪白翻卷,布满殷红斑点,犹如蘸了血点的白爪子一般,香又极熏人。杨戬有哮症,闻不得这些浓香异味,胸口一阵窒闷,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忙朝后倒退了两步。他的幼弟却正巧从母亲怀里挣跳下来,刚奔到杨戬身后。幸而杨戬及时察觉,慌忙闪向一边,才没有撞到幼弟。可幼弟偏偏脚底一绊,猛地摔趴在地上,顿时哭嚷起来。杨戬顾不得胸闷气促,忙要去扶幼弟,手却被重重打开。抬头一看,是母亲。
母亲狠瞪了他一眼,骂了句:“谁人走路倒着走的?怪道你父亲常骂你是倒蹄驴子!”随即俯身抱起幼子,柔声哄慰起来。
杨戬从没见母亲这般责骂过谁,更没见她目光这般冷怒过。他又惊惧,又委屈,胸口越发窒闷,忙大口急喘起来。这时却听见一阵驴蹄声传来。抬眼一望,竟是他父亲和哥哥,各自骑着一头驴子行了过来。他母亲也一眼望见,顿时红了脸,慌埋下头,抱着幼子转身往家里逃去,他姐姐也忙快步怯怯跟上。只留杨戬呆立在那里,不知该逃还是该留。他幼弟却尖声嚷起来:“爹!二哥撞我!”
他爹这时已到跟前,勒住驴子,铁着脸瞪向杨戬。他哥哥也一向守着兄长威严,骑在驴子上,蔑然斜视他。杨戬越发失了主意,胸口又窒紧起来。他父亲厉声喝道:“没长进的东西,枉生作男儿,成日只晓得跟在妇人脚后头偷馋躲懒。回去碾药去,不碾完两升蔻仁莫吃饭——去啊!呆站着做什么?莫不是想讨打?”
他慌忙转身跑去,胸口被扼住了一般,喘不过气,不留神摔倒在地上。他父亲越发恼怒,在后头厉声痛骂起来……
虽隔了四十多年,想起当日那慌怕窒闷,杨戬胸中仍不由得紧促起来,他忙深呼了两口气。这时,轿窗外一个中年汉子闷声说了句:“有心立小功,谁知成大过。”
杨戬顿时又想起儿时另一桩事。母亲过世后,父亲越发严厉,即便哥哥弟弟犯错,父亲也只骂他。七岁那年,他父亲受骗买了帝丘那片田,又借了官府青苗钱,那几个月变得极暴戾,以前只是责骂,那时开始责打。杨戬慌怕无比,一直盼着能做出一件让父亲欢喜的事。他见弟弟时常乱拿家中的物件,便想到一个主意——那时父亲隔几日便拿着那受骗的田契去县里争讼。有天父亲从县里回来,他趁着父亲睡熟,偷出了那张田契,跑出院子,将那田契藏到墙外一块石头下。想等父亲寻它时,再假意寻见,交给父亲。父亲醒来后,发觉那田契不见,疯了一般翻寻,暴声喝骂起来。他忙跑出去,搬开那块石头,那田契却不见了。
没了那田契,父亲更没了凭据,那讼状被县衙驳了回来,官贷又催得峻迫,只得变卖宅院田产,抵还了官债,父子四人搬到了田边两间破草屋中。实在乏于生计,父亲才将他送入宫中,得了五十贯赏钱……
回想此事,杨戬心里一阵翻腾。继而发觉,父亲从未对他笑过,更未赞过他一个字。即便没有弄丢那田契,恐怕也仍会送我进宫,念及此,他心里一片冰凉。
这时,轿窗外又响起一句,声音有些苍老发颤:“孤雁伤几多?独自问秋风。”是个腰背有些佝偻的老汉。接着,一个中年男子走过,嘴里低念了句:“赤子心,赤子情,奈何翻作夜孤星。”
杨戬听了,也不由得跟着叹了口气,看来世上多是伤怀人。他进宫那年是深秋天,途中他透过窗望见一行大雁往南飞去,碧天里传来一阵啼鸣,有些哀凉。杨戬听了,眼泪忽然便涌了出来。
到了宫里,无依无伴,天黑时,他时常坐在廊檐边,朝北望那颗北极星。那颗星是他母亲教他认的:“满天星星都在转,唯有北极星从来不动。你若是走丢了,望着它,便能寻到回家路。”那时,北极星的确仍在那里,路他也寻得到,家却再也回不得了……
这时轿窗外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莫怨柳絮轻别离,只缘春雨入梦寒。”
杨戬原本不喜这等酸文伤词,这时听见,却也随之恻然,不由得想起母亲唱的那首《柳枝词》。
自弟弟出生后,母亲再没抱过他。四岁半那年,他的哮病第一次发作,几乎要断气。母亲全忘了卑顺谦柔之礼,疯了一般抱着他,命庄客火急驾车,去乡里草市上寻郎中。一路上,母亲一边哭着哄慰他,一边不住尖声催庄客快些、再快些。杨戬身子虽弱,命却似乎耐久。寻见郎中,服了药,竟渐渐缓转过来。回到家后,母亲仍不肯放下他,一直抱在怀里,抱了一整夜。一边替他抚顺胸口,一边轻轻哼着《柳枝词》:“春来窗外一枝柳,雨过船头百里青。低声问儿何处去,儿言白云那边行……”这歌谣乡里人都会唱,他却从没听母亲唱过。母亲将词里的“郎”字改作“儿”,一遍遍在他耳边轻唱,那声气春水一般流进他心底,将胸口那些窒闷一点一点融尽……
回想母亲那轻吟柔抚,杨戬心底一阵泛涌,双眼发热,几欲落泪。他已多年未曾这般动情,气都有些发紧,他忙重咳一声,坐直了身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