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石骨佛心
拜佛禁忌:
一、朝拜西山大佛前后三天忌食用荤菜和葱、姜、蒜;
二、拍照留念时切勿拍下大佛全景;
三、不得佩戴和数字“九”有关的饰品;
四、切勿在大佛左脚前方的亭子里喝水抽烟;
五、拜佛的时候要先拜庙里最大的佛再拜其他佛;
六、站在大佛头部右侧的景点区不要长时间盯着大佛耳朵;
七、不要从观景台爬上佛头,更不要长时间注视石制发髻!
一
沙漠,无边无际。
几座古建筑残破不堪,“呜呜”的风声宛如鬼泣。骆驼头骨半掩着,眼洞里爬出一只土灰色蜥蜴,好奇地望着两个飞在空中的东西。
两架直升机始终保持着三十米的距离,倒影如同沙鼠在沙漠里追逐嬉戏。飞行员进行着常规通话,后舱乘客们经不住长途劳顿,早已熟睡。我翻着乘客资料,十几个人身份各异,水果贩子、饭店老板、宾馆服务员……最不能理解的是居然还有一个道士!
我接通联络器:“月饼,情况怎么样?”
“睡得昏天暗地,连个聊天的人都没有。”
“话说你丫最近是不是《三国演义》看多了?用布包当锦囊妙计也就罢了,缝得那么严实,真有危险都来不及打开啊!”
“希望用不上。”月饼懒洋洋地回道,“没想到终极任务居然在这里。我休息一会儿,困了。”
这片被称为“死亡之海”的沙漠,从古至今流传着许多神秘的传说和震惊世界的未解之谜。西域三十六国宝藏到底被黄沙掩埋在何处?狐脸人的照片是真是假?能够瞬间吞没城市的鬼山到底存在么?每隔十年出现的巨人脚印真的是自然现象?楼兰美女还原后的相貌居然是……
最离奇的传说发生在二十多年前,巨型沙暴改变了沙丘位置,一座古城遗址重见天日。几个本地人商量着进古城淘些古物,一个月后却死在沙漠边缘,腿部只剩两截磨烂的腿骨,背包里放着几块残碎的古玉。无法解释的是,干尸表情惊恐,身体对着沙漠深处。似乎不是要走出沙漠,而是遇到了恐怖的事情要逃回沙漠。
再看这份名单,我心里叹了口气。就凭他们想进入“死亡之海”,和送死没什么区别。尤其是那个穿着红衣服的女人,一路上只做了三件事:吃饭、喝水、睡觉,连厕所都不上。
“十一点位置,一切正常。咦?奇怪……啊……这不可能!”联络器传来前面直升机驾驶员惊恐的喊声!
我心里一惊,抢过联络器:“月饼,月饼!”
耳机里只有“噼里啪啦”的电波杂音断断续续响着。十一点位置没有任何异样。突然间,月饼乘坐的直升机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着机尾猛烈摇晃,失去了控制。
“靠近!”我对驾驶员吼着。
驾驶员松开操纵杆,摘了飞行盔,脖子没有扭动,脑袋直接反转过来:“目的地,到了。”
他的瞳孔像团晕开的墨汁,覆盖了眼白。
我的身体不能动了。
螺旋桨“突突”几声之后停止了运转,斜插向地面!沙丘鼓起篮球场大小的圆包,陷出几个深坑,居然变成一张巨大的人脸。一道道刺眼光芒从巨脸的眼中喷出,相互勾连,形成闪电状蓝色光网。飓风大作,沙尘漫天,直升机触到光网,机身传导着光线,斜斜扎进巨脸嘴里。
“我们,终于回来了。”
红衣女人的声音!
二
我的身体突然下坠,又重重弹起。我顿时惊醒,大口喘着气,抹着满脑袋冷汗。
房车颠簸得厉害,月饼满脸怒气:“你上辈子一定是困死的!说好了轮着开,你倒睡得踏实!”
梦境太过真实,回忆起来仍然心有余悸,我坐到副驾驶:“刚才做了个梦。”
“春梦?”
我被噎得一口气上不来,索性不说话,扭头看着窗外。
这几天李奉先负责购买装备,陈木利重新做了床板。我们趁这个时间猫在图书馆收集关于“西山大佛”的各种资料做前期准备。
从古城到西山九百多公里,房车最高时速一百一十公里。一切就绪后,月饼决定上午出发,赶到西山大佛正好是晚上,既能节省时间,又能避开游客。
“还有五十多公里就到了。按照计划,车停在景区,咱们从后山上去。”
我这才明白,居然睡了这么长时间,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过成都了?”
“嗯,哪儿都是火锅味儿。”月饼喝着红牛说道,“等忙活完去成都吃火锅看美女。”
“那必须去春熙路啊!”我来了精神,“我开会儿,你歇口气。”
“不差这一点。再说全是山路,我刚开顺溜,你检查检查装备。”
山路崎岖,几个绕弯要不是月饼技术好,真有可能一脑袋扎沟里去。
向窗外望去,茂密的树林遮挡着远山,江水流动声由远及近,群山连绵起伏,隐约看到一尊凿山而刻的巨型佛像鸟瞰江水,形态庄严肃穆,应该就是西山大佛。
“南瓜,别拖我后腿,第一个任务不能失败,要不以后没脸见人。”
我想起那个梦,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心里很不踏实。而且这个任务只有“大佛流泪”这一条线索,至于具体要做什么,完全是未知数。
我对这种无目的的行动非常排斥,远没有月饼探索未知事物的旺盛精力。这段时间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匪夷所思,我心里就算是“一万只草泥马”奔腾,也要陪着月饼来一趟。
三
在停车区安顿好房车,我们按照搜索到的路线顺着栈道上山。
爬上佛头旁边的观景台后,我震惊了:“这么大!”
佛头起码十五六米高,耳朵足有佛头一半长,巨型耳郭起码能站进三个人,总而言之就是一个字:大!
月饼整理着爬山索:“佛脚能停好几辆大巴,脚趾甲盖都能支桌麻将,能小么。”
我们根据收集到的资料理出了几处重点:
一、大佛胸部有一个封闭的藏脏洞,封门石是宋代重建天宁阁的纪事残碑,后来连年战乱,无人维护而被毁掉。
二、大佛还有一套设计巧妙、隐而不见的排水系统。佛头共十八层螺髻,第4、9、18层各有一条横向排水沟,正胸左侧也有水沟与右臂后侧水沟相连。两耳背后靠山崖处有洞穴左右相通,胸部背侧两端各一洞,组成了大佛排水、防湿、通风系统。
三、佛像右耳的耳垂根部内侧,有一处深约二十五厘米的窟窿,维修工人从中掏出许多腐朽木泥。南宋范成大在《吴船录》中写过“极天下佛像之大,两耳犹以木为之”的句子。由此可知,佛耳是木制的,表层敷灰。
第一次执行这种扯淡任务,完全没有经验。我们暂且把第一个任务当作是探寻“大佛流泪”的奇异现象。
“古城别墅大战白蟒”里的暗室和机关术给了我们一些灵感,月饼认为“凡事要深挖内部原因”,第一计划是爬上佛头,看看那几个洞穴有没有暗室。
装备准备妥当,我们用糯米水浇湿鞋底。夜晚山间阴气重,这么做能阻阴气缠腿,也就是俗称的“鬼打脚”。我们还往左眼里滴了牛眼泪,确保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虽说是佛教圣地,小心点儿总没坏处,《西游记》里的妖怪还有神仙做后台呢。
站在佛头后面的观景台上,月饼扳着栏杆很利索地跳了上去。我在一棵老树上捆好保护绳,也跟着跳了上去。没曾想晚上露水重,脚底一滑,我急忙抱着石髻,总算是没有“跳崖未捷身先死,常使月饼泪满襟”。
月饼站在佛头上就像没看见。我卡在两个石髻中间心里有气,说道:“你丫就不能搭把手,拉我一把?”
“敢不敢快点!磨磨唧唧干吗呢?”
“我卡这儿了你丫看不见?”
“绑个绳子这么费劲,”月饼对着观景台说道,“把绳子扔给我,拽你上来。”
我突然觉得不对劲,月饼好像在和观景台上的“我”说话。难道上山的时候遇到了能模仿人形的“傀”?
有个老说法,“孤坟不入山,槐树不入坟”。指的是孤坟不要建在深山和长槐树的地方。尸体沾到不干净的东西,会产生“僵”“血”“干”“湿”四种尸变。槐树为“木中之鬼”,本身就是阴物。如果附近有棺材或者动物尸体,树根会顺着尸体残存的一丝阳气寻到,根须扎进尸体吸取阳气和尸液,长出的槐也格外雪白,特别清凉爽口。这种尸液槐酿的蜜,格外黏稠糯口,是“祛虚火,降阳旺”的好药材。
至于“傀”,则是常年吃尸液槐的动物所变。人尸的阴怨两气在动物体内聚结不散,遇到登山之人,会以为是同类,化成人形跟随其后,模仿其声音举止形态。
有些登山爱好者在山林中听到自己的声音,或者看到身后有人影出现,以为是幻觉,其实是“傀”在作祟。
我望着观景台,什么都没有。
“你要不敢跳过来就在这儿等着我。”月饼动了怒气。
我喊着“月饼”,他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我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情,刚才滴了牛眼泪。
四
民间有“猫耳狗鼻牛眼泪”的说法,这三种东西能感应到奇怪东西的存在,牛眼泪的感应能力最强。有句俗语“做牛做马劳累命”,凡是在六道轮回投畜生道来世做牛的,都是前世犯了极大的罪孽,一生劳苦赎罪的。牛死之前,赎尽罪孽,会看到前生往事,轮回原因。在那一刹那,牛悟透因果报应生命轮回,流下眼泪。
这种眼泪滴在眼睛上,会看见不干净的东西。
我和月饼都滴了牛眼泪,我看不到观景台上有东西,月饼却能看见我,那只能说明一件事。
我死了,观景台上的“我”是一股怨气。
横死之人体内一股怨气不散,不断重复生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告诉阳世的人它是如何死的。
独身人士夜间回家,开了灯被窃贼杀死,再有人住进这间屋子后,明明记得出门关了灯,晚归却发现灯自动亮了;都市生活压力大,经常会出现“白领跳楼自杀”事件,很多人早晨来到公司,总感觉杯子被人动过,许多小东西并不是放在原来的位置。
这些现象都是怨气所致。
出现这种情况,可在室内摆放桃木饰品,三天后放到窗台上暴晒就可破解。
想到这里,我觉得双腿发飘,身子阴冷。难道我没有抓住石髻,坠崖摔死了?月饼看到的是我的怨气在重复生前的事情?
我向观景台望去,大佛脚下,江水潺潺流动,水雾上升,透过树林弥漫山崖,缓慢地笼罩了佛像。
月饼消失在水雾之中,重复着一句话:“你要不敢跳过来,就在这儿等着我。”
我用力咬着舌尖,脑子稍微清醒,哑着嗓子说不出话。月饼在不断重复那句话,难道是我活着,月饼死了?!
“咚!”
山崖内部传来闷响,石佛微微晃动,碎石断木坠落不止。我抱着石髻控制平衡,身体却像惊涛骇浪中的小船,被风暴甩来甩去。
石髻根部裂出一道缝隙,“迅速断裂,我没来得及抓别的东西,急速坠落。”
气压堵住耳膜,只听见“嗡嗡”风声,我双手胡乱挥舞,砸在石佛肩膀上,脊椎断了,骨茬穿透内脏,血液如同沸水在体内窜动。短暂的剧痛过后,身体没了知觉,顺着略微倾斜的石面滑落,再次坠入空中。
意识渐渐模糊,水雾被山体晃动的气流震散,视线里一切景物都在飞速上升,眼皮沉重得再也睁不开。
那一刹那,我看到石佛半眯的眼睛缓慢闭合,眼角淌出两行泪水……
大佛,流泪了!
五
我脑子一晕,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仍在观景台上,月饼撑着栏杆正要跳过去。
刚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
“月饼,别着急!”我抓着月饼的肩膀向后拖,一把没拽动,我这才觉得不对劲。月饼像被点了穴,一动不动,额头上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瞳孔忽大忽小,紧抿的嘴唇泛着青白色。
突然,他向后退两步喘了口气,下意识摸摸胳膊,茫然地看着四周。
“我出现了幻觉,咱们俩掉下悬崖摔死了。”月饼吸了口气,看到我的表情,他立刻明白了,“死得太惨了,都不敢回想。大佛好像阻止咱们进去。”
我们说着各自的幻觉,大体差不多,死的时候都看到了大佛流泪。我顺着观景台转了一圈,古亭、草木、山石、道路并没有根据风水布下阵法。月饼搬开几块松动的山石,没发现埋着惑魂的东西,就连几棵老树都爬上去看了,也没有反八卦牌、鬼脸铜镜之类能迷惑心智的玩意儿。
我拧开水壶灌了口糯米汤,在观景台的“震”、“艮”位用石子摆出梅形状,折两根树枝南北方向放在梅中间,布了个简陋的“聚神阵”。
月饼扬扬眉毛:“这次你先上,我殿后。”
一个小时过去了,我们俩盘腿坐着闷头抽烟,望着大佛的后脑勺发呆。
为跳上佛头,试了十五次,用尽各种办法。每次都会出现各种幻觉,摔死的过程更是五八门。最惨的一次俩人叠在一块儿,被悬崖横突的树干贯穿。
“月饼,再这么稀里糊涂地出现几次幻觉,我就崩溃了。”我狠吸一口烟。月饼在地上画着大佛素描,居然有模有样,连一排排螺旋状的石髻都惟妙惟肖。
石髻密密麻麻,我有轻微的密集恐惧症,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换谁能想到这一千多个石髻是单独的石头雕刻嵌进去的?古人是真不嫌麻烦。”
月饼愣了一下,仰头望着大佛:“南瓜,这些石髻像什么?”
黑色石髻是标准圆形,一圈螺纹由外至内延伸至中心攒成小揪尖,乍一看倒很像……
我嘿嘿一笑没好意思说出口,月饼板着脸说道:“脑子能不能纯净点儿?”
“这里面不是蒸馏水,纯净不起来。”我本来就因为爬不上佛头闹心,指着脑门说道,“你纯净一个让我学习学习?”
月饼画了一个单独石髻:“你再看看像啥?”
“这明明就是一坨……”我硬生生憋着没说出口,图一时口舌之快对大佛不敬可不是个小事。
“果然心里想到什么眼里就看到什么。”月饼围着石髻写下“唵嘛呢叭咪吽”六个字,“联系上山看到的‘回头是岸’崖刻再看看像什么?”
我默念了几遍“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石髻图就像旋转的圆盘,既无起点也无终点,如同生命轮回,生死无休。
“这些石髻是轮回牌?”我脱口问道,不过又觉得不对。轮回牌是一种苦修法门,应该对照一甲子的数目制作成牌。修行的人把牌放在眼前,在幻觉中无限循环生死,受尽各种死亡苦楚,才能悟出轮回之理。
“大佛石髻有多少个?”月饼问道。
我按照查来的资料答道:“1021个。”
月饼写了一个除法算式:62188÷1021=60.9089128……
“资料记载一九六二年大佛维修时统计石髻为1021个,一九九一年在右腿凹部发现了三个,也就是说大佛建成时石髻数目肯定不是1021。”月饼一边说着一边又写下“62188÷60=1036.4666666……”。
“一甲子是60,是万物周期轮回之数。10在佛教中代表十法界,众生分为十类,以法为界。每类众生都是无量无边不可算数,‘世界无边,众生无尽,佛法亦无边无尽’,也就是佛法无界。佛门共有36佛,应和佛无处不在的寓意。4是四大皆空,无限循环的6则是六字真言。最初的石髻数应该是1036颗!”月饼兴奋地搓着手,“佛教法器以金、木为主,前几天打捞的阴沉木有62188的数字纹理绝不是偶然。南瓜,你不觉得这很神奇么?两组数字居然能衍生出这么奇妙的佛理!”
“月饼,咱们是科研还是探险?”我对数学的概念停留在超市买东西看小票都费劲的阶段,自然听得一头雾水,“难不成阴沉木是大佛敲木鱼的木槌,被捞走了心疼得掉眼泪?”
月饼一副“敢情我忙活半天是对牛弹琴”的表情:“你还不明白?”
“你直接说每个石髻是小轮回牌,整个佛头是大轮回牌不就得了?每一个石髻都代表着一次生死轮回的幻念,要想跳上佛头,就要经历所有幻念才可以。”我越说越心寒,“这才经历了十五次,还有一千多次等着呢!这要到猴年马月才能完?估计还没完成就被各种幻觉吓死了。”
月饼倒出糯米水,搅拌山泥:“海通和尚为保住佛像真正的秘密,布下轮回牌。破解方法就是找到主牌,咱们顺时针数到第六十个,看看是不是主牌。”
说话的工夫月饼已经把稀泥和好,捧起一把糊在脸上。
“你这也太糊弄事儿了。封五感的土符需要昆仑山的万年冻土。”
“到哪儿找那些玩意儿?简单封一下问题不大。”月饼涂得像个泥猴跳上佛头。
我抹了满脸稀泥,对准一处空当跳上去。膝盖撞到石头,疼得直吸凉气。
好在这次总算没出现幻觉。
月饼正举着手电默数石髻,光柱停在其中一颗:“找到了!”
那颗石髻看似没什么区别,仔细看才发现螺旋圆纹和别的石髻相反。月饼抱着石髻逆时针一转,佛头轻微震动,石髻群如同波浪起伏,延伸至耳朵的两排陷进佛头,左右各出现一条小路,佛耳里响起巨石摩擦的吱嘎声。
月饼抢着走左边小路:“生死阴阳,各走一边。”
左为阳,男走阳路,两股阳气互煞为凶路;我走的右边阴路,阴阳交融为吉路。月饼抢着走了凶路,给我留了条吉路。
我挪着步子喊道:“你丫妥当点别出事儿。”
“佛像里见!”
六
脚下是七十多米高的悬崖,看着就头晕。我一步一挪,快赶上走钢丝了,总算爬到佛像耳朵边,耳洞里卷出一阵风,尘土飞扬,弄得我直想打喷嚏。
对面照过一道光柱,月饼喊道:“南瓜,能听到我说话么?”
回了句“我不聋”,我从背包里摸出速燃棒扔进洞里,火势旺盛,看来氧气充足。闻闻没有什么异味,火焰颜色正常说明没有毒气,我才半猫着腰钻进大佛耳洞里。
耳朵里是一条左右贯穿的石洞。岩壁上长着绿藓,几张横空的大蜘蛛网上粘着数不清的蚊虫,拳头大的褐色蜘蛛蜷腿趴在洞顶。我默念两声“罪过”,拾起速燃棒烧断蛛网以方便行走。
月饼咬着手电筒,蹲在对面不知道在抠什么。
我几步赶过去,只觉得鼻子一酸,像是门玻璃擦得太干净,没留神撞了上去的感觉。我疼得眼泪直流,伸手一摸,触手处光滑坚硬,再照着手电细看,居然是堵完全透明的水晶墙,把耳洞一分为二。
“造得真仿生,”我揉着鼻子说,“还装了耳膜。”
“密封这么严,声音都不受影响。”月饼敲着水晶墙,“起码有半尺厚,应该还有暗道左右贯通。”
我在洞里来回找暗道,没寻出什么端倪:“可能是洞顶有通风口相连,或者是佛头的排水系统相通。”
月饼敲着岩壁听动静:“暗洞应该就在这里,海通和尚布置轮回牌不可能只为藏水晶墙。”
我跺着地面,从回声判断是否有暗洞,想起刚才月饼在抠东西,随口问道:“你丫刚才蹲地上干吗呢?”
“没干吗。”月饼语气有些不自然。
我好奇心强,只恨不会茅山道士的“穿墙术”,急得干瞪眼:“藏着掖着有意思不?”
月饼举起手,把东西拿了出来:“在咱们之前,有人来过。”
居然是一部手机!
机身是不对称的树叶形状,我对这个型号太熟悉了。二〇〇四年,我起早贪黑地端盘子送牛奶,总算攒够钱买了这款手机,一时间成了风云人物,直到后来班里转来个高大帅气的学生,随手拿出的就是三星滑盖。这个让我退幕的人,就是月无华。
“赶紧打开看看。”
“不知道还能不能用。”月饼摁着开机键,音乐响起,屏幕居然亮了!
我一时激动:“不愧是诺基亚!”
月饼扬了扬眉毛:“居然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空的?”我有点不太相信,“短信,电话号码,什么都没有?”
“嗯,莫名其妙。”月饼正要把手机塞进包里,山洞里响起一阵音乐。
“你是火,你是风,你是织网的恶魔。破碎的燕尾蝶,还做最后的美梦……”
手机屏幕亮了,居然有人打过来一个电话。
我全身发麻,心脏猛地一缩。二〇〇四年,这首歌发行时,我下载下来做了来电、短信提示铃声。后来手机莫名其妙丢了,我难过了好一阵子。
月饼声音冷得像冰:“这是你那台手机,有人发了一条短信。”
隔着水晶墙,我看到手机屏幕,头都要炸了。
屏幕墙纸,是我和月饼在篮球场的合影。
丢失的手机,出现在西山大佛的耳洞。
月饼点开短信,只有五个字!
脑浆像一壶沸水翻腾不止,视线里的一切都在急速旋转,唯独我静止不动。
几只蜘蛛喷着丝,修补着被我破坏的蛛网。蛛网越织越大,仿佛要把我层层包裹。蜘蛛慢慢爬过来,探出螯牙,咬开我的脑壳,注入毒素麻醉神经。
我无法抵抗,任由蜘蛛摆布。
短信内容:“织网的恶魔。”
七
“你没来过这里?”月饼眼中有一丝怀疑。
水晶墙只有半尺厚,但我从来没感觉距离月饼这么远:“月饼,这几年,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
月饼讪讪笑着:“对不起。”
朋友的不信任让我很愤怒:“你以为馆长那几句漏洞百出的鬼话我真的相信?你知道的肯定比我多。你不说,我不会问,但是你不该怀疑我!”
月饼摆弄着手机,没有言语。我不能忍受这种若无其事的态度,收拾东西就准备走人。
“如果我告诉你所有的事情都是你的安排,你会相信么?”
“操!”我懒得再说什么了。
“两个月前,你出现了很奇怪的行为。”月饼的声音很陌生,从背包里取出一台ipad,“看完你就明白了。”
第一段视频:
我坐在电脑桌前,手指飞快地敲击键盘,一排排文字出现在空白的word文档里。镜头拉近,画面虚了几秒再次清晰,我直勾勾地盯着屏幕,文档里不断重复着“陆贰壹捌捌”这五个字,左下角的页数显示是13/13。
突然,我好像察觉到有人偷拍,删除了文档清空回收站,仰头看着摄像头位置,镜头定格在表情呆滞的脸上。
一股寒意从背脊直冲到脑门,我胸口堵得喘不过气。
月饼叹口气:“看下一段吧。”
第二段视频:
昏暗的客厅,屏幕上有许多噪点。大概有七八分钟,画面都没有改变,只是偶尔响起摄像头运作的机械声。随后,客厅门“吱呀”推开了。我走进客厅,双手垂落,低着头晃动肩膀围着客厅不停转圈,低声说着:“般古不哉,奇哇索易,缩多罗婆,布蛤机。”
如果我当时没有说话,就是一具僵尸。
“我在梦游?”
“梦游怎么可能说出那段话?”
真正的恐惧源于未知,连看两段视频,我反而不害怕了,有了一个想法。
多数看鬼片、恐怖小说的人会出现噩梦、恍惚、幻觉等精神状态,医学解释为“脑神经过度紧张,海马体功能紊乱”,民间解释是“常走夜路遭鬼打”。
夜间看恐怖电影、小说,不干净的东西会“物以类聚”,被吸引过来。如果这个人体内阳气弱,阴气就会由泥丸宫入体,进入丹田。
这也是喜好恐怖电影、小说的人在午夜观看的时候会头晕、心悸、腹痛的原因。一旦出现这些症状,在疼痛位置逆时针按压十八圈,血脉顺行,阳气回转,就可解除症状。
作为长期写悬疑灵异小说的人,这种情况会出现得更频繁,有些作家甚至因此产生轻度精神分裂。
可是我在写作前后都会“消障”,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我隐隐猜到月饼之所以很执着地要担任“异徒行者”的原因了。
“你第一次出现异常是在两个月前,我偷装了摄像头。在印度‘食人族’部落,我跟着族长卓卡学过古梵文,你说的那段话是最古老的梵文62188。”
“视频还有么?”
“有,就是因为这第三段,我才去古城寻找图书馆,”月饼很无奈地摇着头,“天天守着精神病人,闹心得很。”
我气不打一处来:“你才精神病,偷拍我!居然不告诉我,还有没有最基本的信任?”
月饼板着脸:“你看完就知道了。”
第三段视频:
书房光线很暗,电脑没有关机,只能照到书桌前一小块范围,被子卷成一坨堆在床角,床上映着窗户倒影,一个人影蹲在窗沿上,缓慢地爬动。
窗帘挡着看不到那个人的模样,姿势十分怪异,好像手脚被捆着,身体左右扭动。我看得寒气直冒,也就是月饼心理素质好,换我估计早被吓死了。转念一想,窗沿上这个人肯定是我,又惊出了一身白毛汗。
那人停了几秒钟,仰着脖子四处张望又缩了回去。窗帘中央鼓起个圆包,慢慢向两边分开,一丛乱蓬蓬的头发顶开窗帘。
“南瓜,你最好有些心理准备。”
我正看得紧张,被月饼这句话吓了一跳,怒瞪一眼表示愤怒!月饼吹着口哨点了根烟。
视频里,我摆动着脑袋,身体向前倾斜,“啪”地摔在地上,继续扭动身体在地板上爬行。真不知道月饼当时出于什么心态,居然把镜头拉近,结果好大一张脸出现在屏幕里。我紧闭双眼,脸色苍白,舌头舔着嘴唇,就像一条即将冻僵的蛇。爬到电脑旁,我直挺挺地撑着地爬起,打开新的word文档,写下一行文字,删除又重新写,反复十多次。由于拍摄角度,我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也不知道是否睁着眼。
“注意看!”月饼话音刚落,镜头正对屏幕,那行字正是古城图书馆的地址。
屏幕上映出我的模样,很模糊,唯一能看清的是我闭着眼睛,舌头像蛇芯子,吞吐不止。
视频到这儿结束,我觉得毛骨悚然,下意识摸着脸,生怕长出鳞片:“我被下了蛇蛊?”
八
月饼吐了个烟圈:“我装摄像头的时候,发现浴室镜子里面早就有一个了。我以为有人偷窥,ip地址查到古城图书馆。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我是不是中蛊了?”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没有。”月饼很肯定地说,“我接触到‘异徒行者’后,有了个想法。每个人几乎都经历过‘这个地方我好像来过’、‘这件事似乎发生过’的错觉,突然冒出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天地之间皆以阴阳二气循环不息,人体的气与外界产生的气相合。有些人一见如故或相互讨厌,在陌生环境里很舒服或者别扭,都是受到气的影响。词语“受气”就是老话传下来的人与气之间的关联,并不单指被欺负受到委屈。
月饼的话启发了我,既然没有中蛊,那么应该是“受气”。我受到外气的影响,做出了奇怪的举动。转念一想,这个解释说不通,我在玄学方面虽说不是特别精通,可是“受气”还是能察觉到。
这几年的经历,让我早从“无神论者”变成“宿命论者”。有些事情,只能发生在某些人身上,用科学很难解释得通。西方有个著名的“一秒理论”,指的是做任何事情,早一秒晚一秒,会产生完全不同的结果,有可能影响一生。试想一下,发生车祸就出现在一秒钟里面,生命的形成也存在于精子卵子结合的那一秒。
决定生与死,只需要一秒钟。
这个理论用科学完全无法解释,玄学的说法是“宿命”。
我心里有些沮丧,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不能消停地活一回。
“月饼,你丫也出现异常了?”
“‘异徒行者’是拆开的两个词,”月饼很无奈地说道,“出现异常的是异徒,行者的任务是保护异徒,老馆长告诉我的。”
“没想到啊没想到,你月无华这浓眉大眼的家伙是配角啊。”我心里总算亮堂了,“悟空,你怎么不早说?”
“凭你的天蓬猪脑,我要直接说了你能信么?”
“我再问你……”
月饼抢着说道:“你的手机真和我没关系,发过来的短信没有显示号码。赶紧找暗道。”
一切合理的事情都存在着不合理;一切不合理的事情都存在着合理。把所有事情解决之后,真相自然大白。
我心里踏实了,专心寻找暗洞,想到异徒和行者就觉得好玩。月饼在对面上蹿下跳又像个猴子,我忍不住说道:“悟空,为师饿了,化点斋给为师压压惊。”
“滚犊子!”
我讨了个没趣:“咱能换个新词儿不?”
“奔跑吧,兄弟!”
话音刚落,“嘭嘭”两声巨响传来,我回身一看,巨石挡住洞口,“嘶嘶啦啦”地摩擦着石壁,缓缓朝我推进。
九
巨石挤压着空气推进到石洞中央,我往巨石底部塞石块延缓速度,“噔噔”几声,碎石被碾压成粉末。
我冷汗如雨,冲着月饼喊道:“你丫吓傻了?过不了几分钟就被挤死了!”
月饼倒像是老僧入定,望着他那边的巨石发呆。
巨石越来越近,我紧贴水晶墙,想不出一点办法。
“越急越乱,还不是死路一条。”月饼举着手电照着洞顶,“看看你那边。”
洞顶长满苔藓,颜色有深有浅。月饼顺着苔藓痕迹照着:“洞顶刻着字,苔藓长出时间不同,颜色会有差异。”
苔痕果然像一行汉字,只是边缘模糊,极难辨认,我心里描着字痕,是“如是我闻”四个字。
巨石推到三分之二,月饼居然还慢悠悠地不着急:“我这边是‘一时佛在室罗筏城’。”
“如我是闻,一时佛在室罗筏城。”这是《楞严经》卷一的启文。
氧气消耗得很快,我脑子有些晕:“很多佛像暗刻经文,难不成机关是声控的?”
月饼真的大声念了出来,没有一点反应。
眼看就要被挤死,我急火攻心,胡乱说道:“佛经是唱的!你唱一遍试试?”
“我要是会唱早就唱了。”月饼这时也慌了。
我踹着水晶墙:“这句佛经肯定是关键,他妈的提示到底是什么?”
月饼眨了眨眼:“短信会不会是提示!织网的恶魔?”
我也顾不上多想,唱着“织网的恶魔”,月饼配合着念佛经。也就是死到临头才能做出这种奇葩事儿。
巨石又推进了半米,我感觉到胸口憋闷,再过不了多久,估计没挤死先憋死了。月饼倒是恢复了冷静:“会不会是佛头石髻与62188之间的那种数字联系?”
我数着“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室罗筏城”、“织网的恶魔”的字数和笔画,和62188配合着加减乘除都用上了,完全没有关联。
我烦躁地吼道:“这就是个陷阱!”
月饼眉头紧皱:“‘织网的恶魔’除了字数和笔画,还有什么隐藏数字?”
我突然想到:“简谱。”
月饼急道:“乐符是什么?”
我哼着音阶:“哆西拉嗦拉。”
“我不识谱,说数字!”
“17656!”
月饼扳着指头算了片刻:“62188相加等于25,17656相加也等于25。《楞严经》的‘二十五圆通大法表里’第25是耳根,也就是这个石洞。难道大佛右耳耳垂根部内侧有一深25厘米的窟窿?应该是机关暗扣,在你那里。”
刚有了点希望,我立刻意识到这个结论完全没有用:“巨石堵着,我出不去。”
“大佛建于唐代,”月饼指着我这边的岩壁,“唐代的机关是子母扣,内外相连。你顺着岩壁25寸位置摸摸看。”
我哪还顾得上摸,算着大体位置一拳拳地捶着,在距离水晶墙一尺的位置敲出个暗洞。
手伸进洞里,碰到几条黏糊糊的东西,估计是蚯蚓、蚂蟥之类的玩意儿。我也顾不上恶心,继续往里摸着,碰到一个铁环。握着铁环向外一拽,齿轮咬合声响起,水晶墙上升,被水晶墙压盖的地面露出一条狭窄的台阶。
我们急忙钻进去,走了没几步,两块巨石合并碰撞,台阶晃动几下,碎石、灰尘簌簌落了我们满身。
狭窄的台阶直通而下,隐没在黑暗中,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隐隐有流水声。
劫后余生,我长舒口气:“差点被夹成奥利奥。”
“别说话,”月饼侧头靠在岩壁上听着,“声音很奇怪。”
我怔了怔神,好像有人在断断续续地嘶吼。
“嗬……嗬……”
十
暗道实在狭窄,我们只能侧身向下慢慢挪,借着手电亮光看去,台阶由红色的椭圆形石头铺成,金属光泽的表面长着肌肉纤维形状的纹理,闻着有股怪味儿。
月饼抠了块石渣捻碎一闻:“赭石,产生的气体吸多了会造成肌无力,肺不能动,活活憋死。”
我心说,这么多机关这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逼么?手里没闲着,掰断两根烟,把过滤嘴塞进鼻孔当净化器。
月饼照着台阶两旁的雕刻,左边刻满同一种,右边却是茂盛的叶子,是佛教壁画里经常出现的曼珠沙华,又称“彼岸”。
“红色赭石台阶是忘川河,左边曼珠,右边沙华,象征生长在忘川河畔永世不能相见的彼岸。”月饼扬了扬眉毛,“也就是说这条台阶通往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