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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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蒂发觉工作让她的精神焕发出活力。每天太阳刚一升起,她就来到修道院,一直待到夕阳西下,金光铺洒在狭窄的河道和密匝匝的帆船上,她才返回平房。院长嬷嬷让她照料年纪较小的孩子。凯蒂的母亲把料理家务的一套本事从自己家乡利物浦带到伦敦,凯蒂尽管生性轻佻,却也承袭了相当的禀赋,但提起这些她总是一副自嘲的腔调。她厨艺不错,缝缝补补也是一把好手。这份才干一旦显露出来,她便立刻被调去监管那些做缝纫、拼缀的女孩子。她们能听懂一点儿法语,她也每天都学上几句中国话,因此这工作对她来说不难应付。在其他时候,她还得去照看更小的孩子,免得他们调皮捣蛋。她要给他们穿衣服、脱衣服,该睡觉的时候就照顾他们睡觉。这里有不少小孩子,由几个阿妈照看着,但也吩咐她留意关照。这些事情没有一样是特别重要的,她情愿做些更费力的差事,可院长嬷嬷并不理会她的恳求,凯蒂对她深感敬畏,没再去纠缠。
最初几天她必须想办法克服对那些小女孩轻微的反感,她们的头发又硬又黑,黄色的圆脸上瞪着刺李子一般乌黑的眼珠,一个个穿着丑陋的制服。但她想起院长嬷嬷在她第一次造访修道院时,身边围着那些丑陋的小东西,温柔的表情让面容都变得那般美好,她便决计不向自己的本能屈服。不久,她就能把这个和那个因为跌倒或者正在长牙而哭个不停的小东西抱在怀里。她发现温柔地说几句话(尽管孩子听不懂她的语言)、搂抱一下、用自己柔软的面颊贴紧那哭泣的小黄脸,都可以起到安慰和舒缓作用,这也渐渐打消了那种陌生的感觉。孩子们也不再怕她,每每遇到幼稚的小麻烦就来找她,看到他们信任自己,她便体会到一种奇特的幸福感。那些跟她学针线活的大孩子们也是这样,她教她们针线活。她们明亮而聪颖的笑容、片言只语的赞美带给她们的快乐,都让她深受感动。凯蒂觉得她们喜欢她,心里既得意又自豪,反过来也喜欢她们。
不过有一个孩子她怎么也无法习惯。那是一个六岁的小姑娘,因为患上脑积水成了白痴,大脑袋加上矮小的身子让她显得头重脚轻,摇摇摆摆,一双大眼睛里空无一物,嘴巴流着涎水。这个小生灵总在嘶哑地嘟囔着什么,让人既讨厌又害怕。不知因为什么,这个傻东西对凯蒂产生了一种依恋。偌大的屋子里,不管她走到哪儿,白痴都跟着她,死死抓住她的裙子,把脸紧贴在她的膝盖上,还想去抚弄她的手。她厌恶得直哆嗦,知道这小东西渴望爱抚,可她就是下不了决心。
有一次,她跟圣约瑟修女谈起这个孩子,她说这小东西活得实在太可怜了。圣约瑟修女微微一笑,朝这个不幸的小东西伸出手去。她走了过来,胀鼓鼓的额头在修女的手上来回蹭着。
“可怜的小家伙,”修女说,“她被送到这儿的时候马上就要死了。上帝发了慈悲,当时我正好站在门口,一刻也不敢耽搁,马上就给她施洗。你都不相信我们费了多大力气才保住了她的性命,有三四次,我们都以为她小小的灵魂就要升天了。”
凯蒂沉默着。圣约瑟修女能说会道,接着又聊起了别的事情。第二天,那个白痴孩子来到她跟前,摸她的手,凯蒂横下心来,爱抚地把手放在那光秃秃的大脑壳上,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但是,突然之间,那乖戾无常的孩子离开了她,好像对她失去了兴趣,那天和随后的一整天都没再理睬她。凯蒂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又是微笑又是做手势,想把她吸引过来,但她背过身去,假装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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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女们从早忙到晚,事情多得做不完。除了在那间很简陋的空礼拜堂做礼拜以外,凯蒂很少见到她们。在她来这儿第一天,院长嬷嬷见她坐在那些按年龄列坐在长凳上的女孩们后面,便停下来跟她说话。
“我们来礼拜堂做礼拜的时候,你不必觉得非来不可。”她说,“你是新教徒,有自己的信仰。”
“但我愿意来这儿,院长嬷嬷。这儿让我感到安心。”
院长嬷嬷看了他一会儿,严肃地微微颌首,“你当然可以按自己的意愿去做,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你没有这项义务。”
凯蒂跟圣约瑟修女之间很快变得熟稔起来,尽管两人的关系或许算不上亲密。修道院的积蓄都由这位修女来掌管,为了操持这个大家庭的康乐福祉,她整天忙个不停,只有在专心祷告的时候才能休息一会儿。但是,傍晚凯蒂跟女孩子们一起干活那会儿,她很喜欢走进门来,发誓说她已精疲力竭,忙得连一点儿空闲都没有,需要坐下来聊上几分钟。要是院长嬷嬷不在跟前,她会变成一个健谈而快活的人,爱开玩笑,对流言蜚语也不乏兴趣。凯蒂在她面前一点儿也不局促,修道装束并不妨碍圣约瑟修女那和善、朴实妇女的天性,她欢快地唠叨着。凯蒂不在乎跟她说的法语有多么糟糕,两人还会就凯蒂的错误开怀大笑。修女每天会教凯蒂几句常用的中国话。她是个农民的女儿,骨子里仍然是个农民。
“我小的时候放过牛,”她说,“就像圣女贞德那样。但我这个人太爱捣蛋,不可能看见显圣。这算我走运,我想,要是我真看见了,我父亲肯定得拿鞭子抽我。那个好老头经常用鞭子抽我,因为我实在太调皮了。有时候想起曾经鼓捣的那些恶作剧,我都感到害臊。”
一想到这个肥胖的中年修女从前竟也是个胡作非为的孩子,凯蒂便哈哈笑了起来。不过现在她身上还留着一丝孩子气,让你有心去接近她:她周身似乎带着秋日乡野的芬芳,苹果树上挂满果实,庄稼已经安然入仓。她没有院长嬷嬷那种悲剧、严肃的圣人气质,而是快快乐乐,简单幸福。
“你从来没想过回家吗,ma soeur(我的姐妹)?”凯蒂问道。
“哦,没有,回去实在太难了。我喜欢待在这儿,跟孤儿们在一起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愉快。他们太好了,很知道感激。做一个修女是on a beau être religieuse(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尽管一个人有自己的母亲,不能忘记从她的乳房吸吮过乳汁。她已经老了,我是说我的母亲,不能再见到她也让人难过。好在她很喜欢她的儿媳,我哥哥对她很好。他的儿子快成大人了,我估计农场不久就会多一个强有力的帮手,他们会高兴的。我离开法国的时候他还很小,不过看他的那双手,将来一定能放倒一头公牛。”
在这个安静的房间里听修女说着话,几乎难以意识到霍乱正在四壁之外疯狂蔓延。圣约瑟修女对此漠然处之,这种态度也传染给了凯蒂。
她对世界上各地的居民抱有天真的好奇心,向凯蒂提了不少问题,关于伦敦、关于英国。她想象英国是一个浓雾弥漫的国家,甚至连中午都伸手不见五指。她还想知道凯蒂去不去舞会跳舞,是否住在一栋豪华的房子里,她有多少兄弟姐妹。她经常谈及沃尔特,院长嬷嬷说他很了不起,她们每天都为他祈祷。凯蒂能有一位如此善良、勇敢、聪明的丈夫,该是多么幸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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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圣约瑟修女迟早会把话题拉回院长嬷嬷身上。凯蒂从一开始就意识到这位女性的人格主宰着整座修道院,她无疑受到驻留此地的人的爱戴、钦佩、敬畏,甚至还有惧怕。尽管她待人十分亲切,但在她面前,凯蒂觉得自己就像个女学生。跟她在一起,凯蒂从来不感到轻松自在,因为心里充满了一种陌生的感情——敬畏,让她始终局促不安。圣约瑟修女性格坦率,急于打动凯蒂,告诉她院长嬷嬷的家族是多么伟大:她的祖先里有人彪炳青史,她本人跟欧洲半数的国王是un peu cousine(表亲关系),西班牙国王阿方索曾在她父亲的庄园打猎,他们家族的chateaux(城堡)遍布法国各地。离开如此高贵的生活是很难的。凯蒂面带微笑听着,内心被深深打动了。
“du reste(事实上),你只要看她一眼,就能看出她comme famille,c'est le dessus du panier(出自名门望族)。”修女说。
“她那双手是我所见过最美的。”凯蒂说。
“啊,不过你要知道她是怎么使用那双手的。她什么活儿都干,notre bonne mère(我们的好院长)。”
刚来这座城市时,这里什么都没有,是她们亲手建起了修道院。院长嬷嬷设计了蓝图,又亲自监督施工。自从到达的那一刻,她们就开始从“婴儿塔”和残忍的接生婆手里拯救那些可怜巴巴、没人要的女婴。一开始她们连睡觉的床铺都没有,窗子上也没有玻璃,无法挡住夜晚的风(“那种空气没有任何好处,”圣约瑟修女说,“只对身体有害。”)。她们常常身无分文,不光是付不出建房的工资,就连自己简单的餐食都无钱应付。她们过得跟农民似的,她是怎么说的?法国的农民,那些给她父亲干活的人,见了她们吃的那些东西都会直接扔去喂猪。这时,院长嬷嬷把她的女儿们叫到自己身边,她们跪下来祈祷。随后,圣母玛利亚就送钱来了。第二天就有一千法郎从邮局寄来,要不就是她们还跪在地上的时候,来了个陌生人——英国人(还是个新教徒,如果这让你高兴的话)或者中国人来敲门,给她们送来礼物。有一次也是这样身处困境,她们就向圣母起誓,如果她来接济,她们就为她背诵《九日经》以表敬意。
“你能相信吗?那位好笑的沃丁顿先生第二天就来看我们了,他说我们一个个看上去都想要一盘烤牛肉,就给了我们一百美元。”
“多么惹人发笑的小男人啊,他那光秃秃的脑袋、ses petits yeux malins (精明的小眼睛),还有他说的那些笑话。mon dieu(我的上帝),他简直是在糟蹋法语,可你就是忍不住让他逗笑。他总是那么风趣,身处这场可怕的疫病之中,他始终像在度假一样。他的心性还有智慧都相当法国化,难以置信他是英国人——除了他的口音。有时我认为他是有意说错,就是为了逗你笑。当然,道德上就不能对他求全责备了,但那是他自己的事(叹了口气,一耸肩,摇摇头)。他是个单身汉嘛,又是个年轻人。”
“他在道德上有什么问题吗,我的姐妹?”凯蒂微笑着问。
“难道你不知道吗?我要是告诉你,就等于犯下了罪过,我不该说这种事情。他跟一个中国女人同居,确切说,是一个满族女人,好像还是位公主,她爱他爱得发疯。”
“听上去不太可能啊。”凯蒂叫道。
“是,就是的。我向你保证,这件事千真万确。他这是非常邪恶的罪过,这种事情是绝不该做的。你没听见吗?你第一次来修道院的时候,他不吃我特意做的玛德琳蛋糕,notre bonne mère(我们的嬷嬷)说他的胃口被满族人的饭菜弄乱套了。她指的就是这件事,你应该也看见他做了个鬼脸。这个故事说来十分离奇,好像当年闹革命的时候他正驻扎在汉口。到处在屠杀满人,这个好心的小沃丁顿救下了一个大家族的性命,他们跟皇家沾亲带故。那女孩发疯一般爱上了他——好了,其余的事情你也猜得到。后来他离开汉口的时候,她便逃出家门跟着他。现在无论他去哪儿她都跟着,他也只好收留她,可怜的家伙,我敢说他很喜欢她。她们是很迷人的,那些满族女人。唉,我这是怎么了,一大堆事情等着我呢,可我却在这儿坐着。我不是个好教徒,我真为自己害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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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蒂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自己正在成长。一刻不停的忙碌分散了她的心思,窥见他人的生活、他人的视界唤醒了她的想象。她开始恢复元气,变得更舒心、更强壮了。她曾一直以为自己什么都干不了,只会哭泣,但让她吃惊,甚至感到困惑的是,她发现自己时常会因为一点小事笑起来,渐渐觉得生活在可怕的疫病中心是件十分自然的事情。她知道自己周围有人正挣扎在死亡线上,但她已经不再去多想这些。院长嬷嬷禁止她进入医疗室,那一扇扇紧闭的房门又惹起了她的好奇。她真想偷偷往里面看一眼,可这样做难免被人发现,也不知道院长嬷嬷会怎么处罚她,要是被从这儿赶出去就太糟糕了。现在她一心照顾那些孩子,如果她走了,他们会想她的。事实上,她不知道如果没有她的话,孩子们该怎么办。
有一天,她突然发现自己有一个礼拜都没想过查尔斯·汤森了,夜里也没梦见过他。她感到自己的心在胸膛里狂跳,她痊愈了。她现在再想起他,已经无所谓了,她已不再爱他。哦,她真的摆脱了,这真是一种解放啊!回想当初她是如何充满激情地渴念着他,简直太奇怪了。他甩了她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就要活不下去,以为生活从此除了痛苦就什么都没有了。而现在她已经笑声连连,真是个分文不值的东西。她竟然让自己变得那么愚蠢!现在冷静下来想想他,真不知道自己到底看上了他哪一点。幸好沃丁顿对此一无所知,她可忍受不了他那刻毒的眼神,那含沙射影的挖苦讽刺。她自由了,终于得到了自由,自由!她几乎忍不住要放声大笑。
孩子们闹哄哄地玩着游戏,她通常都带着溺爱的笑容在一旁观看,如果吵得太厉害就走过去制止,照看他们不要胡作非为,弄伤了哪一个。但现在她兴高采烈,觉得自己也像个小孩子,跟她们一样大,加入到游戏当中。小女孩们高兴地接纳她,她们在屋子里追来赶去,扯开嗓门尖声喊叫,欢天喜地发了疯一般,一个个兴奋得直蹦高,吵闹声大得吓人。
突然,门开了,院长嬷嬷站在门口。凯蒂一脸羞愧,从十几个抓着她尖声狂叫的小女孩手中挣脱出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