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这样的念头,很多人的脸上甚至浮现出几分喜色。
然后赶忙脚步轻快地往身后营房跑去。
唯有刚刚涨红着脸厉声质问‘怎么就不打了’的年轻士卒此刻脸色灰白地站在原地。
不是因为对‘停战’的愤怒。
而是对自己刚刚以为‘重新开战’时候,那一瞬间生出的恐惧而羞耻!
明明……明明是父亲和兄长拼却了性命,将自己从死人堆里推了出来,可自己却……
而眼看他就这么僵在那里,半晌未动,都头缓步上前,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好好活着吧,余生替你父兄好好活着……”
说罢,径自转身离去。
很显然,刚刚他们那一番‘闲聊’,都头其实听了个完整与真切。
……
之前冲阵时,精神高度聚焦,眼中只有前方之敌,旁的感官其实是薄弱的。
所谓战场惨烈的尸横遍野,只是一个模糊的念头,并无太过明确的概念。
直到此刻,重新回到双方对阵厮杀的战场之上。
这一刻的修罗炼狱彻底于心中完成了具象。
那高高垒起、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尸山、尸海,足以让任何一个亲眼目睹的人震撼到失语。
“这么多……咱们搬得完吗?”
这一声下意识地自语,算是道出了王勋这些人的心声。
而且就算搬得完,这么多尸体又该放到哪里?
对于这样的问题,都头也很头疼。
所以他运起目力,想看看对面那些镇辽军是怎么做的。
入目可及,只见那些浑身都罩在冷冰冰黑甲中的幽州虎狼,沉默无声地将自己人的尸体装好收敛,哪怕只是残尸也没有遗漏。
甚至就连那些实在无法留下尸骸的,也要寻些残甲回去,并且做好标记。
都头见状,一时沉默无言,不知道该发出怎样的感慨。
没办法,对面的作业是抄不了。
一来相较于己方,对面死的人少得太多太多,根本不是一个数量级。
二来他估计己方上面那些道人也拿不出这么多人力、物力,来替这些阵殁的道友善后。
怎么办?
“哎,挖个坑埋了吧,总不好让他们曝尸荒野……”
现在是严冬还好,若是炎炎夏日。
这么多尸体聚在一起腐烂,引发的疫病怕是能让一郡死绝,更别说这孤恐怖死气、煞气可能滋生的邪祟了。
王勋等一众黄天士卒闻言,再望着前那片尸山、尸海不禁脸色一苦。
‘这得挖多大的坑啊!’
这心里怨气一生,干的活儿就有点粗糙了。
尤其是这腊月严冬累日酷寒,再加上前日夜里还下了一场大雪。
那些尸体早已和地面一样冻得梆硬,有些在血水的粘连下,死死连结在一起甚至无法分开。
动作稍一粗暴,原本完整的尸体反倒是残缺起来。
对于这种事情刚开始他们还有些歉意,可到了后来却是渐渐麻木起来。
而这时,却听对面远处一道压抑着怒意的声音传来。
“住手!”
已经汗流浃背的王勋等一众黄天军士卒闻言,全都一愣。
等到抬眼看到那些大步而来的黑甲身影,快步近前的时候,他们全都脸色一变,几乎本能地生出几分惊惶。
正要高呼一声列阵迎敌之际,却见那些黑甲虎狼跨过双方界域后,对着他们就是一通劈头盖脸的喝骂。
“谁他妈让你们这么干的!”
“他们是你们的袍泽!是你们的手足!你们今日这般随意糟践他们的骸骨,使他们死后残缺,来日若你们亦如此般,被人如此对待,又该如何!”
王勋等人神色讷讷,有些不明所以。
他日死后?
都死了,还管尸体干个球!
他们搞不明白这些镇辽虎狼的怒意从何而来,可当这些浑身上下无不透露着冰冷肃杀的虎狼之人,不惜耗费真气帮他们将冻在一起的尸体化开,他们还是下意识道了一声。
“额,谢谢……”
面对这声突如其来的道谢,那些镇辽虎狼似乎也愣了一下。
而后缓缓吐出口氤氲浊气,瓮声瓮气地闷道。
“不用谢,毕竟……都是同族……”
与当初累世血仇的乌丸族相比,这些内衬赭黄麻衣的贼寇终归是不一样的。
彼此说着一样的语言、书写着一样的文字、拥有着一样的习俗……
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
只可惜自己这般想法,这些贼寇怕是不会懂,更无法共情。
看着这些贼寇对于自己那一句‘同族’面露茫然,为首的镇辽甲士心中叹息一声。
可在叹息过后,他犹豫了下,还是道。
“你们先干着,某去请示下上官,看看能否得允过来帮帮忙……”
此话一说,一众黄天士卒面面相觑,差点以为这个官贼是傻的。
不然怎么会说出这般痴傻之言?
可就在他们心中哂笑、觉得荒唐之际,很快他们便傻眼了。
不到一刻的工夫,只见一片黑压压的身影从远处的山脚下缓步而来。
而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瞬间引得对面的黄天军大营一阵风声鹤唳,迅速便完成了聚兵,准备迎接镇辽军的‘突袭’。
只不过他们很快便发现对面那些虎狼官贼,此刻竟一没有着甲、二没有执兵,就这么穿着黑色内衬毫无防备地走了过来。
等到了战场近前,为首的那镇辽将官才朗声道。
“我家君上谕令!”
“死者为大!故生前不论,死后其罪皆消!当入土为安!”
说罢,法域一展,缓缓将一片冻土融化消解。
等到做完这一步后,这才对身后只着黑色内衬的将士道。
“儿郎们,去帮他们搭把手!”
下一瞬,那一片黑压压的身影轰然应声。
“喏!”
……
就这样。
明明前些日子还打生打死的两拨人。
官与贼、敌与我,竟就这么在双方造就的这片修罗炼狱中挥汗如雨起来。
这一幕说是世间最大的黑色幽默也不为过。
尤其是当看到某个黄天军士卒动作麻利地挖着深坑时,有镇辽将士忍不住笑骂道。
“你小子,他妈的竟然比我挖得还快!”
那黄天军士卒咧嘴一笑。
“废话!老子祖辈就是拿锄头的!你拿什么跟我比?”
那镇辽将士闻言突然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道。
“你该继续拿锄头的,这刀兵真的不适合你。”
一身兵甲威风吗?
拿命换的!
而且拿锄头从来都不是一种羞耻的事情。
只是那黄天军士卒听闻这话,却是垂了垂眼眸,叹息道。
“又是一句屁话,老子有的选吗?”
镇辽将士闻言,再次沉默片刻,最后还是坚定道。
“放心,会有的。”
“有我家君上,这天下终将万世太平。”
对于这话,黄天军士卒本想嗤笑反驳,可望着对方认真的神色,再回顾了一眼四周那些跟他们一样在这血色泥坑里打滚的‘黑皮’,最终憋出一句。
“但愿吧……”
而就在他这句‘但愿吧’出口之际,此刻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的三双法眼缓缓散去。
收回法眼的张显抬眸望着身边两个老道,神色复杂道。
“你们怎么看?”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