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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天地浮萍 (〇八)

那岸上处处是荒草寒烟, 邱纶穿着件碧青的袍子,满面笑着跑到栈道上来,像是打灰烬里吹来的一抹春意。妙真那颗心随着他“咚咚”的脚步声跳着,终于?对自?己承认, 的确是有些爱上了他。

这没什么奇怪, 也没什么丢脸的地方,一个家破人亡的女人, 面对四面凄惶的处境, 即便嘴上逞强不肯承认, 心也是不由?自?主地急着想寻个栖身之所。

她?想, 他一定是她最好的归宿了?。

邱纶多?余的皆没带, 一身轻盈, 仿佛是为她丢掉了许多不必要的东西, 只叫长寿背着一点一箱细软。他“咚咚”跑来,水上的木栈道颠晃着,两?个人像是在惝恍无边的洪流中相逢,都有些莫名?的感动。

他笑着低了?低头, 满额大?汗, 想说话,又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也说不清到底是腼腆些什么,反正不是他一贯没皮没脸的做派。

望着妙真笑足了?半日,方才道:“我还怕你不等我了?,催着赶车的人快着些。想不到越快越是出岔子, 那马上在前?头跑散了?一个轮子。哪里还等得起他修理?我是跑过?来的, 怕你不等我。”

妙真心陷得很软, 脚下也有些飘忽。顿了?顿,便由?袖里摸出条帕子, 垫着脚替他揩拭额上的汗,“你说来就一定来,我答应等你,也一定等你。你那姓孔的管家是如何肯放你的?”

他握住她?的手腕,接了?帕子来自?己胡乱搽两?把,“我没告诉他,是趁天没亮偷跑出来的。不妨事,我是回家去,又不是去哪里胡混。走,咱们先上船去。”

也没撒开手,就往下一握,牵着她?往船上去。看见良恭在甲板上查检那些阑干,走到一处就抓着摇一摇,怕阑干不结实?。他早听见了?动静,却装得没听见,不肯扭头去看,随他们两?个往那几间挨挤着的船舱里去。

比及到船启程,他才回身,猫腰钻进?底舱内。这屋里只得一间大?通铺,他与严癞头拣了?个最尾的位置。躺下去后,顿觉茫然,不知缘何又飘到这水上来了?,仿佛一生都不能靠岸,心里感到凄凉。

邱纶的心境倒与他很有不同,他是最喜欢四处浪荡的人,最怕在家受约束,所以对于?路上的颠簸,不觉疲惫,反有些兴奋。

何况这一程还有妙真伴着,两?人住的屋子紧挨着,船上的屋子,都是用木头隔板做的墙,那头说话,这头也能听见些。

有一日走到妙真屋里去看,发现她?睡的那罗汉床正贴着他的墙面,便马上回去,把自?己睡的床也搬来这墙下贴着。

终有一日午晌,听得那头林妈妈问来,“这邱三爷怎么也要回嘉兴去?他不是在常州还做着生意么?就丢下不管了??”

花信认准了?邱纶是将来的姑爷,心下有些得意,爬起来看看中间那床上的妙真,以为她?睡着了?,便蹑脚走到林妈妈这床上来坐,“妈妈还不知道呢吧,邱三爷是特地为姑娘回去的。一是怕姑娘旅途孤独,二是想回家告诉他父母,要求咱们姑娘做奶奶。”

这倒没什么惊怪的,早些年他就有这主意,林妈妈是晓得的。

她?老人家沉思半晌,泄出口气,“也好,妙妙和安家退了?亲,正要另寻户好人家。只是邱纶这起公子哥,在家宠坏了?,我看他就有些不够稳重,做事说话,总有些轻浮样子。”

花信一味替邱纶说好话,“妈妈敢是忘了?,他的年纪比姑娘还小几岁,要他稳重,他的岁月还没上来呢。等成了?亲,自?己成了?家,过?两?年自?然就好了?。妈妈不看别的,且看他待姑娘的那份心,谁人能比?这个时候了?,咱们还去计较那许多?做什么?”

林妈妈瞟她?一眼,笑了?下,“我看你这般竭力称赞他,也不是为你那姑娘,还是为你自?己打算。想着跟着姑娘到他们家去,往后就再不必洗衣担水,做那些粗活了??也要找个能干的相公嫁给人家。”

“我这样想难道不应当么?”花信敛起半分笑脸,又往自?己那张床上回去,“既是为我,也是为姑娘打算,眼下上哪里再去找邱三爷那样的去?”

林妈妈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吃了?半碗药,又睡倒下去。

邱纶听了?这半晌,也不知这林妈妈到底是认同不认同。当下妙真没了?父母,亲戚又多?是不可靠,恐怕替她?做主的,还是这位乳娘。

因想这老妈妈说他不够稳重,他暗下决心,要做出个稳重的样子,好叫她?老人家放心。于?是下晌午睡起来,就走到妙真屋里来说此行?回嘉兴,将何处安顿他们的事。他因与妙真情意相通,觉得安置妙真是他的责任。

这屋里也恰在商议何处落脚,瞿尧正说:“我看就在咱们家那盘云街上租赁一所房子。那条街上房子多?,也都宽敞,都是好些大?官人置办的房产,也不必怎样收拾,扫洗几遍就能搬进?去住。”

良恭却攒了?攒眉,“这样的房子花费也不小,这一程回去,拢共三百两?银子,应当省着些花销,恐有个急用之处又拿不出来。”

林妈妈怎样都好,横竖她?也走动不起,都是常日睡在床上。花信听了?却暗暗不高兴,只怕房子逼仄了?,要和妙真挤在一间屋子里,非但妙真不喜欢,连她?也有点害怕,唯恐妙真又发了?病。可她?不说话,只低着脑袋揪着裙子,耳朵竖着听他们议论。

“我看也用不着要那么大?的房子,也没人扫洗。”妙真倒赞同良恭的话。

邱纶这厢搭着话进?去,“依我说呢,还是不要那么挤逼,宽敞些好。我二哥在七宝街九里巷有一所宅子,原是他那年娶了?房外宅,置办给我那位嫂嫂住的。可不到两?年,那位嫂嫂就病故了?,房子就空了?下来。你们要是不弃嫌那里死过?人,就到那房子里去住。我回去和我二哥说一声,也不要租子,岂不大?家便宜?”

众人皆笑着和他招呼,妙真坐在窗户底下的椅上,另一条椅上本来是花信坐着。见他进?来,花信忙起身让开,给他倒茶。

良恭就在对面窗户底下的椅上坐着,也没正经?去看他,只把脑袋扭向窗外,看那茫茫的水面,也不去搭腔。

林妈妈客气道:“怎好麻烦你?是你的房子也罢了? ,却是你们家二爷的。”

邱纶笑着坐下,把胳膊搭在桌上,稍稍欠身向林妈妈那榻上,像是掠过?了?妙真,其实?还是在看着妙真,“那有什么呢,您老人家真是客气得很。我二哥最是好说话的一个人,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他没有不答应我的道理。那房子里一应都是现成的,还有对夫妇在里头住着看家,这一去,日常连扫洗的人都有。”

妙真见他笑盈盈的,便点头答应,“那你对你二哥好好说,我们付一点租子,也不算白占着他的房子。”

邱纶晓得她?不肯白占人家的,只笑着把手摇摇,不去答对她?的话。

事情说定,众人就散了?。邱纶嫌这屋里有林妈妈睡着,说话不便,就引着妙真到甲板上去走动。时下船行?到山湾处,左右两?片崎岖枫岭,红叶满坡。妙真扶阑眺望,灿灿的太阳照着她?的鼻尖,愈发俏丽。

她?自?那回清醒过?来后,仿佛大?病痊愈,连父母逝世的伤痛也好了?许多?,恢复了?精神气。邱纶十分爱她?这一点,觉得她?虽然看着娇弱,却经?得住风霜蹉跎。

他倏地凑过?去,亲在她?腮上一下。妙真惊诧地扭头看他,他没有抱歉,反倒得意挑着一只眼笑起来,“我亲不得么?”

妙真反着手背把腮轻轻蹭了?蹭,剜他一眼。他知道她?没生气,愈发大?胆地去抓住她?那只手,“我知道,你看着很守规矩,其实?骨子里根本不在乎这些俗礼。你守着这些规矩,不过?是要叫大?家少替你担忧。”

妙真仍剜他一眼,“你又知道了?。”

“我不见得就很愚笨嘛,都是人家说我如何如何,你可不能单听别人胡说八道。我到底怎么样,你要自?己亲自?来了?解。”

他托着她?那只手没放,因为她?也没挣。他感到她?洇凉的皮肤,摩挲了?两?下,垂下去握着,牵着她?绕着船边慢慢走,“在船上漂泊久了?,冷不丁走到地上去还打晃呢。咱们得多?走走,免得到时候下船站不住。”

妙真给他拉着,身子就有些犯懒似的,在后头软绵绵地坠着,“我可是坐船坐得习惯了?的。这几年,不知坐了?几趟船。下回我还是走陆路,省得成日家飘在船上,觉得头重脚轻的。”

“下回?”邱纶回过?头看她?一眼,“下回你还要走到哪里去啊?”

“那怎说得准?把父母安葬了?,我还要回常州打官司呢。”

邱纶又笑,“我看不要费事了?,为几万银子两?处地,怎经?得来回颠簸?怕什么,往后自?然是不缺钱的。”

妙真领会意思,把脚步顿住,掣得他回身。她?飞一下眼角,不以为意的情态,“谁说往后我一定就不缺钱?我缺得很呢!”

“嫁给了?我,还会缺钱使么?我们邱家什么都不多?,唯独买卖多?,田地多?,银子多?。待咱们成了?亲,你在外头折的本,我叫我娘偷么补给你。她?老人家最是心疼我,自?然也最疼小儿媳妇。”

他这个人因为从未遇到过?什么难事,因此习惯把一切事情都想得轻松简单。他是没有几多?烦恼的,从前?最大?的烦恼是妙真,如今连这烦恼也得到解决。所以更把凡事都说得云淡风轻,继而拉着她?轻盈地走。

妙真被他的情绪渲染,脚下飘忽着,心情也难免轻飘飘的,嗔道:“谁是你家的媳妇?”

恰走到船尾,风势忽地有些大?,他一回身,袍子兜着风,她?的衣裙扑过?来,几片颜色搅缠在一处。

他扛着风向前?贴近一步,歪下脑袋亲了?下她?的嘴。那两?片嘴尽管说着硬话,却是软绵绵的,带着玫瑰的香甜。

他抻起来时,整个人就甜得有些头晕目眩,“你不承认,那我亲你,你为什么不躲?”

妙真一下臊红了?脸,转着眼珠子想话来反驳,却在他的肩臂外,看见良恭背立在那里,正躬着点身子,把两?个胳膊肘撑在阑干上。

也不知道他是听没听见,看没看见,反正他只面向着曲折水湾,眼睛也没肯倾斜向他们一下。

这一程走得长久,因为妙真在途中发了?一回病,闹着要跳河,不得不把船停泊下来,到岸上寻了?个旅店将养了?些时日。

回到嘉兴府,已经?岁聿其莫。邱纶将妙真暂且在安顿在一位朋友府上,一面急着回家去与他二哥讨借九里巷那所房子。

陡地一回去,他娘邱夫人好不高兴,拉着他看了?好几遍,见他无恙才放心下来唠叨几句,“前?日孔管家使人传话来,说你从常州偷偷跑了?。我和你二哥听了?好不着急,想你该是跑到了?哪里去。好了?,原是跑回家来了?。你爹和你大?哥大?约过?几日也到,咱们家今年也能好好过?个年节。”

邱纶舟车劳顿,回家来便坐没坐相,只管把一条腿挂在梳背椅的扶手上,“怎的不见二哥?”

“你二哥去给你李舅舅送年礼去了?。”

“舅舅又升官了?么?”

邱夫人嗔他一眼,“升官发财,哪是那么容易的事?都像你讲的那样简单,还费心去钻研什么?不过?听你舅舅说,前?头他往宜兴去,结识了?一位姓历的盐道官员。这个人官虽不怎样大?,可在京城家世显赫。你舅舅从前?在京时就有意要结交,苦于?没门?路。这回倒好,大?家出来任上,反倒认得了?。”

邱纶不过?随口一问,也没留神去听,一门?心思只盼着他二哥回家来。邱夫人见他心不在焉,想他路途劳累,便摧他回房去歇。

转回房中,丫头们早预备了?洗澡水,高高兴兴伺候他洗下风尘。歇过?一觉后,下晌听见他二哥回来,忙不赢地就跑到他二哥屋里去。

他二哥叫邱绶,长他七岁,已近三十的年纪。高高的身量,五官秀美,加上瘦,气度上不像个精明生意人,倒像个经?年寒窗苦读的书生,儒雅迂腐那一类。

不过?终归是做买卖,面上虽软,骨子里却还是分寸不让的一种严明。邱纶问他有没有收到他从常州来的信时,他只笑着装傻,“什么信?没收到,想必是送信的人弄丢了?。或是送来了?,不过?我这里的书信太多?,不知放到了?哪里去。”

邱纶扶着书案问:“那你到底是看还是没看啊?”

“我哪里有空看你的信。”邱缔踅出案来,出了?书房,循廊往正屋里行?去,“你的信有什么要紧?难道你会有什么正经?事?我忙得很,顾不上你那些。快不要烦我,我在外头应酬了?大?半日,累得很,你自?去,改日再说。”

邱纶紧跟到正屋里,他二嫂笑着迎来,一面和他寒暄,一面解下邱缔的斗篷去挂,又招呼丫头奉上茶来。

他二哥当初讨那外宅是背着他二嫂做的,因此不好当着二嫂的面借那处房子。仍纠缠在书信上头,“我那信上说的事可是天大?的正经?事。”

邱缔看他一眼,不去答对他,自?顾自?吃茶。

他索性拽了?根方凳在面前?坐,眼对眼的,不叫他二哥敷衍,“我那信上说的可是我的婚姻大?事!”

邱缔笑起来,“你的婚姻大?事?你不是扬言一辈子不成婚么?说娶个女人回来没别的用道,就是管着你,你才不要受这份约束。既不要受这约束,还说它做甚?你就是说了?,我也当是你的玩笑话。”

“当初是当初嘛,眼下这可不是玩笑话啊二哥。”

“这会又不是玩笑话了?,谁知道你哪句是正经?话。”

“啧,二哥!这回是认真的,我想讨尤家大?小姐。”

邱缔笑睇他一眼,“不是一直都想讨她?么?也不是没讨过?,弄得我们邱家在嘉兴闹了?个大?笑话。那几年,我见着尤家的人都是绕着道走。哼哼,现在也好,尤家没了?人口在嘉兴,我也不必怕丢脸再躲着人家走了?。”

“谁说现下尤家无人在嘉兴?”邱纶见他只顾绕弯子,不郑重待之,就急起来,“我明白说,妙真此刻就在嘉兴,随我一道回来的。这次回来,我就是来和家里商议讨她?的。”

邱缔骇然一瞬,又笑,“你这么本事,还来找我商议什么,你自?己去同爹娘说。”

“哎呀二哥,少不得要你替我在爹娘跟前?周旋几句。”

“再说,眼下我忙得很。”

邱纶只得摁下不提,先讨借房子要紧。便借故要吃个什么,支开他二嫂,向他二哥笑道:“这件事先放一放,等大?哥回来再商议也成。眼下有件急事你得帮我,你在七宝街九里巷那座宅子,先借给我。妙真他们家的房子给朝廷查抄了?去,她?这一向回来,还没个地方落脚。我这几日暂且把她?安顿在一个朋友家中,可不好长久叨扰人家。你把那房子借我,我好安顿她?住下,好不好?”

这倒是不要紧,邱缔慢洋洋点头,“空着也是空着,你去那里对看房子的老五叔说一声就是了?。”

于?是隔日就要去张罗,邱纶临离家时展眼一看,家中早已张灯结彩,里外披红地布置了?起来。

他们家与尤家不同,人口多?了?许多?,上有邱老爷夫妇,还有邱老爷的三房小妾。他大?哥还有两?房妻妾,底下一双儿女,正是吵闹的年纪。二哥眼下虽只有一位正室,却是三个孩子。因此上,即便有两?位男主人尚未归家,那年节的气氛,也是十分火热。

想着妙真如今家散人亡,想必过?年也是冷清,愈发要把那房子精细布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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