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受制於人,不如趁著难得的机会,好好聊聊。
荣箏躺在院子里两棵树之间的吊绳上,两手交叉叠在脑后,牙齿间咬著一根草叶。
“什么打算么……打算就是先活著。”
荣箏为什么要说“活著”,沉砚对此心知肚明。
他们这些无依无靠的孤儿,从被买进浮沉阁的那天起,就主动服下了毒蛊。
这种蛊虫无解。它能够增强他们这些影卫苗子的能力,但相应地,也会加速缩短他们的寿命。
歷代十二影卫,几乎没有活过三十五岁的。
他们就是浮沉阁阁主一手打磨的十二把刀,刀磨损了、卷刃了,自然要被捨弃。
十二影卫並不全对阁主忠心。年幼懵懂时,为了活命不得不服下这种会慢慢杀死他们的毒,待到成年醒悟了,有人选择叛逃,有人一蹶不振,更多的是像沉砚这样,屈服於自己的命运,把一切看开。
但荣箏有了另外的路,她为自己找到了新的归宿。
“箏师姐,你和我们不一样,自小便是如此。”
沉砚说荣箏虽然同样小小年纪入阁,同样失去父母没有依傍,但她就像冬日里的暖阳,是灰暗的岁月里唯一的光亮。
那时他们十几个人被上一任影卫之首管教著,那人总是板起脸让荣箏规矩点,不要整天和师兄弟们嬉笑逗趣。
荣箏被罚站,两只细弱的手臂提著满水的铁桶,哎呦哎呦地叫唤,討饶卖乖。师傅拿著戒棍立在她身边,威胁,不站满两个时辰不许休息。荣箏唉声嘆气、长吁短嘆,他们这些师弟就在旁边偷偷笑。
后来呢,那个经常一脸严肃说要教训荣箏的师傅不在了,而箏师姐也变得不苟言笑。她继承了师傅的位子,成为了影卫之首。
时间太摧残,连沉砚都遗忘了,原来荣箏是个喜欢笑的人。
“拋开我自身所有的立场,箏师姐,你离开浮沉阁,是个正確的抉择。”
荣箏翘起一条腿,身下的吊绳跟著也摇晃。
月光倾洒在她柔和的侧脸,沉砚看见荣箏笑了。
“哪里有什么正確不正確呢,只是算不上后悔罢了。沉砚,打小儿你就是我们这些孩子里最懂事的一个。那时你个子矮矮的,和现在一般高……”
沉砚起初还在认真听,听到后来,不由得无奈。
“师姐,別拿我打趣了。”
荣箏收回比个头的手,又望向天边月。
“影卫之首的位子,硌得人难活呀。沉砚,我虽有预料,能接下我的也只有你一人。但真到了这地步,也著实心里不落忍。你自幼不喜欢人心算计,却终究被推上了这位置。其他十一个影卫,再加上杜鸿……杜鸿当然是最麻烦的一个。”
荣箏说到情动处,不免长嘆一声。
为沉砚,也为自己。
但沉砚却早已把世事红尘看破。
“人生一世间,飘若风过牖。箏师姐,沉砚立於世间二十二载,行过善事,也犯过错事。算不得顶天立地一丈夫,碌碌一凡人尔。但无愧於收留、教养我的浮沉阁,已是无憾。”
他说今日与师姐一敘,收穫颇丰,感触良多。
若有他日,希望能和箏师姐忘却所有不快,平心適意地对饮一杯。
沉砚走后未久,本来应该酣睡的陶眠突然说一句——你那师弟乌鸦嘴了,一般说出这种话,绝对不会应验,立马会出事。
果不其然,当沉砚回去復命不久,荣箏便打探到她的师弟因为恶疾离世的消息。
不知道究竟是体內的蛊毒发作,还是杜鸿的又一次手段。
石头山上的大石头再也等不来为它浇水的苦行人,荣箏也等不到对坐共酌的举杯人。
陶眠只是看她长久地站立在山门口,对著西边的方向,从朝霞初漾到晚霞漫天。
在红得映人的霞光里,荣箏说,师弟是早就知道结局了。
早知道结局,才要把想说的话、想做的事,一吐为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