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主僕还不像主僕。杜懿对荣箏素来宽待,或许是不想破坏她活泼外向的性子,拿她当朋友相处。
閒庭对弈,围炉烹茶。
如果杜懿成为了浮沉阁的阁主,荣箏后来的路,也许不会走得那样难。
然而事实却与陶眠所想大有出入。
不是他把荣箏想得太坏,而是他把杜懿想得太好。
第三次入梦时,陶眠已经了如指掌。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这次成年后的荣箏,也出现在他身侧。
荣箏瞪大了眼睛,好奇地张望著周围的一切。
“真的回到过去了?太不可思议了。这池塘、盆景……还有我提过的两只桶!”
她在方寸小院之间转来转去,看什么都是陌生又熟悉,摸摸水缸里面的红鲤,又揪了两把院子里的珍贵草。
等她转了小半圈,才注意到屋內僵持的两人。
一个是过去的她,另外一个就是让她琢磨不透的杜懿。
陶眠站在院中,绝佳的看戏角度。
眼前的场景有些荒诞。
他的弟子在两个主人公之间——其中一位还是她的情况下——来回穿梭,后两位却丝毫注意不到她的存在。
好像一齣戏,他和荣箏都是误闯入这里的观眾,戏台上的伶人却沉浸在自己的表演之中,与外界彻底隔绝。
少年荣箏先开的口。
她的身姿紧绷如出鞘利剑,似是在强忍著莫大的情绪,不想让自己显得懦弱。
但一启唇,声线就在微微地抖。
“杜懿,我师傅的死,究竟与你有没有干係。”
成年荣箏的脚步微滯,对接下来听到的话毫无准备。
陶眠在她的眼神中能看见迷茫。
师傅……难道不是因为不愿再为浮沉阁牺牲,选择自我了结么?
她向后退了几步,下意识地要远离两人。
她拥有如同山间的鸟雀般机敏,这样的直觉和敏感一次次將她从危难关头解救出来。
“小……”
陶眠想要把徒弟叫到身边来,但对方已经听不见他的呼唤。
在退出房间后,她又停住,脚下生根,仿佛想要逃离,却又被看不见的线牵引回来。
门內门外,两个荣箏,都听见杜懿回了“是”。
少年荣箏的眼圈瞬间红了。她的表情变得仓惶,明明她想要听到的不是这样的答案。
哪怕杜懿欺骗她,哪怕再给她多点的时间去找出“真相”。
为什么不能留给她缓衝的余地,为什么要把事实赤裸裸地披露在她面前。
成年后的荣箏也僵在原地。
比起少年时的荣箏,后者因为忘却了很多事情,不记得和杜懿的过往,因而她听到这番话的那一刻,內心远不如少年荣箏的天崩地裂。
直到她听见杜懿的下一句。
“小箏,如果师傅不死,你就没有办法接下她的位子。就不能……成为风箏。”
如果要不同年龄的荣箏来回答,她如何表达悲伤。五岁的荣箏会大声地哭闹,反正没人疼也缺人管。既然什么都得不到,不如放肆地哭天哭地发泄一场。
十岁的荣箏就要面子了,自尊心强,彆扭得要死。受委屈难过了也不和师傅哭。哭什么哭,不如提剑上门,一剑解千愁。
十五岁的荣箏呢,近在眼前了。她像一只细长的青釉净瓶,金贵得很。为什么要说金贵呢,因为金贵总是和易碎掛鉤,碰不得摸不得,就像现在的荣箏。不用人推,她就已经跌落在地,把自己摔个粉碎。
至於二十五岁的荣箏……
她的心房空敞著,有残垣,有断壁。她拿著墙砖修修补补,拆了东墙补西墙。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鍥而不捨地做这些无用的努力,她只是在想,有了房子,就有了家。她可以邀请別人进来,摆上一桌菜餚,两壶好酒。
结果一场相隔十年的风穿堂而过,荣箏低下头去看心臟的位置,那里空空如也。
她能听见风穿过心房的声音,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