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持重如他,此刻也自是知道,这托付于身的重担,当下比任何谏言都重要。
“另,传令潞州符存审。积极备战,谨防南线。若谢彦章出,则守;若其不动,则遣精骑出壶关,袭扰昭义,策应全局,牵制梁军。”
最后,他目光锐利的看向镜心魔,“镜心魔。动用你戏伶楼一切渠道,不惜代价,通传李存仁军:本王未弃我晋国袍泽,望诸位相机而动,奋勇杀敌。王旗北指,漠南相见!”
“奴婢领旨。”镜心魔深深躬身。
李存勖按剑而立,目光扫过群臣,聆听着满殿压抑的应诺声、甲胄的摩擦声、急促的呼吸声,如此诸等声音交织在一起,才可谓是我三晋之音。
“既如此,大战既开,且看今朝拔剑,谁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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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山北麓。
在一条四方通衢,一向作为季节性商道的标志性山崖前,一如既往地立着一座略显陈旧的食肆。只是之前的牌匾,不过一个冬天不见,当下已歪歪扭扭的变成了一个唤作“古董羹店”的招牌在风中摇晃,透着一股格格不入的滑稽。
店内热气蒸腾,一股混合着药材、香料和让人食欲大开的香气弥漫开来。
旱魃庞大的身躯正蹲在灶台旁,小心翼翼地修补着一口裂了缝的大锅,叮当作响。侯卿则一丝不苟地擦拭着几张粗木桌椅,动作很仔细,半点缝隙都不放过,仿佛在擦拭名贵古董。
柜台后,阿姐正对着几块可怜巴巴的金锭、银锭和一小堆铜钱唉声叹气,小脸皱成了包子。
“降臣,看嘛,都怪你!”阿姐猛地抬头,气鼓鼓地瞪着倚在门框边的女子,“早点不说定了选址?害的额们三个一路风餐露宿,东寻西找,吃尽了苦头!还有这破店那老板,看阴山北面天天过兵,明明吓得要死,如果不是你提前给他说了要盘店,他怎么可能在跑路前还要敲诈额们一笔,要价恁高!要不是额弟有钱,这一趟岂不白跑?额滴钱钱啊……”她心疼地扒拉着那几块金银,仿佛它们下一刻就要长腿跑掉。
侯卿默默抬头看了一眼阿姐,又默默低头继续擦拭,仿佛那桌面有无穷的奥妙。旱魃挠了挠后脑勺,瓮声瓮气地说:“锅修好,就能开张赚钱了……”
降臣倚着门框,望着远处阴山起伏的轮廓和更南方隐约可见的烟尘,心不在焉。她手中把玩着两份辗转得来的檄文抄本,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摩挲着镶嵌在鼓鞭手柄上的那颗看似平淡无奇的石头,对阿姐的抱怨置若罔闻。
“乱世将至,本想消息灵通的商人自然要跑,”她终于懒洋洋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磁性,“不过我怎能料到其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主?没办法,谁让这位子好呢……视野开阔,消息灵便,还适合看戏,点钱怎么了?”
阿姐气呼呼地跳下凳子,一把抢过降臣手里其中一份抄本,展开来,磕磕巴巴地大声念:“伪梁巨憝……萧贼者……李氏,讳……炸?是旱魃那个火药的炸吗?不管了……认贼作主……悖逆人伦……囚禁弟媳……噗!”
不过她只念到一半,就忍不住笑出声,把抄本抖得哗啦响,“写得好啰嗦。跟老学究吵架似的,一点不好玩。还‘人神共愤’?阿姐看是写的人自己气得跳脚吧?”她随手将檄文丢在旁边的桌子上。
侯卿停下擦拭,拈起那份被阿姐丢弃的檄文,修长的手指优雅地弹了弹纸张边缘,如同拂去微尘,慢条斯理地点评道:“文采尚可,气魄也不错。然字里行间戾气过重,少了份超然物外的飘逸,毫无气度格局可言。徒增笑柄。”
阿姐没理会侯卿的点评,注意力又被降臣另一只手里的檄文吸引。她凑过去,指着那份萧砚的《告天下臣民书》,好奇地问:“这又是啥?”
言语间,她已极聪明的搬来一个小板凳,踮着脚。
“孤…孤……李氏,讳炸。亦萧氏,讳……砚?啥意思?两个名字?咦,这不就是男娃娃嘛!”
她念得颠三倒四,跳过前面大段,“认贼作主……呸呸,不好听……终结百年乱世……这个好!……破门阀……立寒门……废节度……嗯?废了节度使,那谁来管兵?……均田亩……薄赋税……这个好!阿姐喜欢!……不良帅袁天罡者……祸乱之源……不对,这个名字,阿姐怎么有点熟悉?管他的,和男娃娃作对的,就不是什么好人,活了三百年!?那岂不是和老妖婆一样……咳咳…”
她及时打住,小心瞄了一眼降臣,复而又继续念叨,但重点全在“终结乱世”、“薄赋税”和骂袁天罡上,引得旱魃放下锤子,憨厚地咧嘴笑了笑,似乎对“吃饱饭不打仗”深表赞同,降臣则嫌弃地撇了撇嘴。
侯卿不等阿姐念完,径直拿过萧砚的檄文,仔细阅读,尤其是对最后那些振聋发聩的字句看得异常仔细,反复咀嚼,眼中震惊莫名,竟是毫不掩饰的展露出了一份崇拜,引得阿姐和旱魃惊诧侧目。
“此文……”半晌,侯卿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品鉴的意味,“确有几分意思。格局宏大,立意高远。虽行文杀伐之气重了些,然乱世重典,破而后立,正需此等气魄。尤其这‘敢叫日月换新天’……”他微微颔首,语气中带着一丝罕见的肯定,“豪气干云,不落俗套。实乃有品……”
他沉吟一二,反复回味了下这句话,又再度点头表达认可:“有品、确是有品!”
降臣对檄文内容似乎并不意外,她收回望向南方的目光,瞥了一眼侯卿手中的檄文,又低头摩挲着鼓鞭上的石头,竟是罕见的没有过度参与话题,只低低自语了一句:“风雨欲来……这店,怕也难得清净了。”
旱魃站起身,巨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通往厨房的门,他一边架锅起灶,一边瓮声瓮气地总结:“终结乱世好。让大家都吃饱饭,不打仗。萧砚……在汉中时,我就看出他是个好人。他说的,对。”
阿姐被侯卿推开,没能抢回檄文,气鼓鼓地叉腰:“阿姐不管!阿姐的店开张了,要赚钱、赚大钱!打打杀杀,耽误阿姐做生意。”
她眼珠一转,忽然想起什么,“那个什么奥姑小丫头,不是说她娘是漠北太后吗?让她来吃古董羹,多给钱!额要收金锭子!”
降臣看着阿姐跳脚的模样,又看看依旧沉浸在檄文“品味”中的侯卿,以及已经开始默默去熬“古董羹”的旱魃,摇了摇头,带着几分无奈地拍了拍手:“好了,开张开张,概不赊账。别处天翻地覆都只管他的,此方……且求一隅太平罢。”
她转身走进店里,身影消失在蒸腾的雾气之后。店外,阴山的寒风依旧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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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北,王庭西北近百里,松山东侧,耶律剌葛中军。
夜色下的草原,被无数堆篝火点亮。耶律剌葛的大军营盘连绵数里,人喧马嘶,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汗味和大战前夕特有的亢奋与不安。
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耶律剌葛焦躁地踱着步,脸上交织着贪婪和对即将到来的大战的兴奋。
他麾下的各部头人、将领、渠帅围坐四周,神色各异,低声交谈着。
假李拢着袖子,坐在案后,脸色沉静如水,目光偶尔扫过帐内众人,又或投向帐外无边的黑暗,不知在盘算什么。李茂贞则一身汉制常服,抱臂独立于帐门附近,一人孤立帐中所有人。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斥候快步掀帘而入,急声道:“大汗,探子回报,王庭外围防御竟是异常严整。宫帐军游骑密集,营帐连绵,远望似有重兵驻扎!”
消息传来,帐内顿时一静。几个头人脸上露出犹疑之色。
耶律剌葛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得意的大笑:“哈哈哈!述里朵这奸似鬼的贱人,若是旁人,恐怕真就被她唬住了。但本王岂能不知她的底细?!越是如此虚张声势,王庭便越是空虚!这贱人,果然已是黔驴技穷!”
他猛地挥手,豪气干云,“传本王令。全军饱餐,明日起兵,务求数日内踏平王庭,活捉述里朵!金银财宝,任尔等取用!”
帐内顿时响起一片粗豪的应和声,哪里有什么疑虑。
假李却是咳了一声,倏然起身,却是大声提醒道:“大汗且慢。王庭空虚不假,然赵思温主力方向不过只遣了五千骑兵阻遏,尚有风险,其动向仍需警惕。更有一人,如芒在背,不可不除。”
帐中气氛一滞,耶律剌葛更是眉头一皱:“谁?”
“元行钦!”假李声音更沉,“此人虽只两千骑,却是萧砚引为亲军之定霸都,行踪诡秘,威胁极大……”
假李不说还好,甫一出言,帐中一大片头人、或渠帅、将领,俱是脸色隐隐泛白,更有人不受控的发出一道唏嘘声,旋即才反应过来,脸色涨红的急忙饮酒作以掩饰。
耶律剌葛脸色铁青,“元行钦已与赵思温一并去北面平乱,又有何忧?”
“可若只是幌子呢?”假李笑了一声,然后继续道:“如果真是幌子,大汗若对元行钦置之不理,恐在我军全力攻打王庭时,被其袭扰后路,或与赵思温回师主力合击,断我归途。为确保大汗后路无虞,并斩断萧砚一臂……”
他目光扫了眼帐中所有人,只见大半人群俱皆尴尬低头,旋即嗤笑,转向帐门处的李茂贞,提高些许音量:“请大汗令夷离堇率其麾下本部精锐,再配以我乙室部三千控弦,即刻前出,伏于狼嘴峡。此处乃元行钦部回援王庭或截断我军归途之咽喉要道。夷离堇骁勇善战,智勇双全,又有我部配合,据险设伏,必能予敌重创。若元行钦来,则围歼之。若不来,亦可屏护我军侧翼,阻遏可能回援的赵思温主力。”
此言一出,帐内目光齐刷刷投向李茂贞。耶律剌葛也看向他,眼神带着征询,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顾虑,竟是一时踌躇。毕竟他深知这位岐王的桀骜,岂能不担心其当众驳斥自己,损了自己的颜面。
但假李一路行来献计良多,麾下也有不少实打实的精锐,晋国之前策援的三千精骑也在他麾下,当此之时,于众人面前,也不好不给假李面子,
“夷离堇,”耶律剌葛遂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语气显得郑重,“此重任关乎大军侧翼安危,你可愿接下?”
李茂贞的目光缓缓抬起,扫过耶律剌葛那张被欲望和酒色浸染的脸,又落在假李那恭谨的眼眸上。帐内瞬间安静下来,无数人看着他,落针可闻。
数息令人窒息的沉默后。
“呵。”
李茂贞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旋即倏然抬首,脸上竟浮现出一抹带着三分嘲弄以及七分猖狂的笑意。
“元行钦的人头而已,”他眯着眼,平淡的声音中竟带着一种视天下英雄如草芥的睥睨,“何妨斩下,赠与大汗,以聊表贺喜之礼?”
此言一出,满帐皆惊。这口气,仿佛取元行钦首级如同探囊取物!?
那可是元行钦!是压了草原近三年的萧王麾下第一悍将!当年漠北一役,在场众人,谁没有个家人亲友死在他手上?
耶律剌葛先是一愣,随即巨大的狂喜涌上心头。
他万万没想到李茂贞不仅痛快接下,且还如此上道,岂能不喜?
他猛地离开座位,几步跨到李茂贞面前,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臂,激动地摇晃着:“好、好!李兄弟!痛快!此重任就交给你了!此战过后,只要本王能看见元行钦的首级,本王定封你为漠南王!来日助岐地复国,本王亦是说到做到!”
“取酒来!本王要亲自为夷离堇壮行!”耶律剌葛兴奋地大喊。
立刻有奴隶捧来盛满烈酒的金杯。李茂贞看也不看耶律剌葛眼中闪烁的贪婪和假李脸上那瞬间的错愕与狐疑,接过金杯,便是仰头一饮而尽。
他将空杯随手掷还给奴隶,对耶律剌葛略一抱拳,动作干脆利落,再无半句废话,转身,大步流星地掀帘而出,脚步声迅速消失在帐外的喧嚣与夜色中。
帐内,耶律剌葛犹自沉浸在狂喜和对未来“漠南王”的许诺中,帐中诸人亦是纷纷向他贺喜,一时喧嚣非常。
假李则站在原地,望着犹自晃动的帐帘,眉头紧锁,手指在宽大的袖袍中悄然收紧。却只是一时惊愕又狐疑莫名,失措不已。
夜风卷过营盘,带来远处篝火的噼啪声和战马的嘶鸣。
松山东侧,一支数量并不算多,甚至没有过千,但异常沉默而精悍的骑兵,在李茂贞仍仅着一件汉制常服的身影引领下,悄然离营,向着狼嘴峡的方向疾驰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