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在三体文明眼中,我们可能连野蛮人都算不上,只是一堆虫子。”
说完她又加了一句。
“世界终將属於三体。”
“那可不一定。”
史强这会儿终於是忍不住了,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根点上,塞进嘴里,也不在乎旁边有没有人,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一道白气。
“所以说你们这种小知识分子,就得经过改造啊。”
他一边说,又一边看了看不远处的【恩师李宝库之墓】。
“没有信仰、意志不坚定、软弱、自大、想当然、脱离实际……
你別不服气,嘿嘿,刚刚是任务,这会儿没任务了,你不是想要个批判吗,我就和你好好说道说道。”
史强抖落菸灰,说道:
“先说你没有信仰这事吧,你有信仰吗?
看著是有,比如说在大兴安岭突如其来的对自然的关心爱护,比如对科学真理的坚持,再比如说改良提升文明的执念。
一个个是不是听著无比的高大上?
但实际呢?那些东西真的是你所关心在意,真正信仰的吗?究竟是因为信仰,还是因为它们能给予你一种高於其他人的优越感?
眾人皆醉我独醒?
你的那些行为和坚持,是真正因为相信,发自內心想要那么做?还是因为其他人没注意、没意识到,而你看到了、意识到了,於是你喊了出来,这样可以吸引其他人对你的关注?
都说『凡事论跡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但你的事呢?喊上一嗓子,发发声,指点一下江山,这就是你所干的事吗?
叶教授,你痴长我几岁,从事的行业很多也落过地,教过学生,也应该明白我所说的意思,带过那种只会张嘴,不能动手的学生吧。
那么你想过没有,当年的你,是否也有这些问题呢?”
叶文洁张口结舌,无话可说,她倒是想说自己写过信向上级反映,甚至还因此遭受了迫害。
但想到对方身为特殊部门的负责人,肯定是將自己过去的事情都查清楚了。
当年,她也不过是帮白沐霖誊抄了一遍信件罢了,那还是看过《寂静的春天》之后的有感而发,真要说她是因为爱护环境,其实也够呛。
至於说在红岸基地,她倒是確实行动了,那或许是她人生当中最具备执行力的时候。
只是,那时的她是基於信仰,还是基於仇恨和报復,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史强见她又久久不语,淡淡地道:“真正有信仰的人,这会儿正埋在那里呢。”
他伸手指了指【恩师李宝库之墓】的墓碑。
“一个具备信仰的人,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从来是不畏惧牺牲的。
不仅仅是我的老师,还有那些为了这个国家牺牲的烈士,那些在沙漠中植树造林的工作者。
他们信仰坚定,意志顽强,思想认知也不容易动摇,会反思,也不会人云亦云。
看你的经歷,你的所作所为,从来都没有一个一以贯之的核心逻辑,行事摇摆不定,一会儿要毁灭世界,一会儿又被村民感动,一会儿又对人类失望,一会儿又后悔。
你甚至都没有一个详细的长久的计划,想一步是一步,最后竟然还被伊文斯夺了权。
这確实是太可笑了!
看看你面前的这个村庄。”
史强伸手指了指山腰下的村子。
“我还记得我小学的时候,这村里是个什么样子的。
这么多年了,面貌大变啊,通了公路,水、电、网络,翻新了房屋。
知道这都是怎么改变的吗?是无数基层工作者日復一日深入乡村进行扶贫工作的成果,是乡村教师的教化之功。
治穷先治思想,他们相信这些村里原本愚昧的百姓是可以被教育、被帮助、被引导的,並且为之而努力奋斗,从而有了这样的新农村。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的付出,或许只有极少部分人被表彰,被报导,更多的是默默无闻,有的甚至还为此献出了生命。
这才是牺牲!
你割断杨卫寧和雷志诚的绳子那叫牺牲吗?你牺牲了你的爱情?
不,那是谋杀,你谋杀了两个人!”
史强的话,一字字,一句句,如同尖刀一般扎在叶文洁的身上,將这个苍老的女人割得遍体鳞伤,让她再也不復一开始的淡然。
然而史强却並未止住攻势,依旧在进行输出。
“当然了,你当年的遭遇確实是让人很同情,那发生在你身上的悲剧,让我很难隨意说出『原谅』这个词。
毕竟有个段子不是说得好吗,『不明任何情况就劝你一定要大度的人,你要离他远一点,因为雷劈的时候会连累到你。』
所以我也不劝你大度,只是和你讲个故事,说一个人。
这个人你一定知道,一定认识,特別是你还经歷过那个年代。
那个人他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一生之中六起六落,十一次大难不死,四次被重金通缉购买他的首级。
他歷经过很多的坎坷与磨难,但其中最不为人知的,是他曾数次被排挤出决策团队。
当时36岁的他,因为坚持自己的正確意见,却无人相信,被警告,处分,落选职务,发配地方,妻儿无踪,重病缠身,独自养病,吐血发烧,无人问津,甚至被组织发出了讣告。
最严重的一次,这个过程甚至持续了三年。
用他回忆的话说,这是『他们把我这个木菩萨浸到粪坑里,再拿出来,搞得臭得很。那时候,不但一个人也不上门,连一个鬼也不上门。我的任务是吃饭、睡觉和拉屎,还好,我的脑袋没有被砍掉。』
但即便是在那样的处境下,他也依然写出了『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战地黄分外香。
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的诗句。
所以你说恨,说別人难以理解你,说自己被污衊,被打击,但实际上,你所经歷过的事情,那位早就已经经歷过了,他歷来也是最反对这种事情的。
但很显然,面对同样的遭遇,他做出了和你完全不一样的选择。
他后来回忆时说过:
我想同志们中间可能也有多多少少受过冤枉受过委屈的。
对於那些冤枉和委屈,对於那些不適当的处罚和错误的处置(如把自己打成什么『主义』、撤销职务、调离职务等等),可以有两种態度。
一种態度是从此消极,很气愤,很不满意;另一种態度是把它看作一种有益的教育,当作一种锻链。
你晓得,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个世界,要那么完全公道是不可能的,现在不可能,永远不可能。
所以你看,什么是信仰,这就是信仰。”(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