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思忖着,忽见武定侯郭英走来,便停下脚步,拱手道:
“武定侯。”
郭英笑着回礼:
“凉国公,这是从殿里出来了?”
“唉”
蓝玉叹了口气,双手叉腰在殿门前踱步,
“陛下近来是怎么了?对逆党之事这般消极,不查不抓,弄得现在不上不下!”
郭英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别急,
跟着陛下这么多年,陛下哪次吃过亏?等着便是。
你看,如今已有不少逆党迫不及待跳出来,
就算现在不处置,日后也跑不了。”
“呼”
蓝玉松了口气,却仍有不甘,
“本公最可惜的是,也速迭尔怎么就不明不白死了!
他若活着,在边境稍动声色,朝中逆党也得老实些!”
郭英脸色一沉,连忙上前按住他,压低声音:
“慎言!这话若是传出去,又有不少人要参你了。
如今时局不同,京中多是自己人,不必用这法子团结军伍,以后少提。”
“我是气不过!”蓝玉咬牙,
“好好一个太子,如今成了这模样!
太子府还塞进个方孝孺,说是宋濂的弟子,
依我看,也是个逆党!
这些读书人,没一个好东西!”
“慎言!”郭英又喝止,
“方孝孺确有几分才学,而且是太子妃挑选的人。
你作为舅爷,别过多插手,免得惹人厌烦,
再说,他教的是允炆,又不是允熥,你急什么?”
“不行!”
蓝玉猛地摇头,眼中闪过杀气,
“不能再让允熥待在太子府了!得把他接到宫里来,这里才安全!”
郭英身子一震,连忙拉住他:
“你疯了?要么两个都接,要么都不接,哪有只接一个的道理?
这么做,原本置身事外的人也会被惊动,事情只会更糟!”
“他妈的!”蓝玉低声咒骂,
“这些人,就是想找个温顺皇帝,好让他们拿捏!
太子锋芒太露,如今病倒了,
允熥也有几分战阵天赋,再不护着,等着人暗中下手吗?”
他攥紧拳头,眼中寒芒毕露:
“这是皇位之争,他们定会不择手段!”
郭英神色冷峻,按住他的手:
“别急,禁军与锦衣卫都在暗中护卫太子府。
先把眼前的事做好,市易司正忙着推宝钞,别搅乱局面,给自家人添麻烦。”
蓝玉只觉胸中烦闷难泄,狠狠踹了一脚殿门前的立柱,暗骂一声:
“走了!”
看着他急匆匆离去的背影,郭英无奈摇头,低声自语:
“安稳些吧,别轻举妄动.”
太子府西暖阁内,
秋日的阳光透过雕窗棂,
洒在铺着青毡的地板上,映出细碎光影。
书架上排满经史子集,
朱允炆端坐在案前,手中捏着笔,
笔尖悬在宣纸上,却未蘸墨,眉心轻轻蹙着。
自太子进宫未归,
府里的气氛就像浸了水的,越来越沉。
吱呀一声,暖阁门被轻轻推开。
方孝孺提着青布书袋走进来,
一身儒衫整洁,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手里还攥着卷《汉书》。
见朱允炆走神,他放轻脚步,将书袋放在案角,躬身行礼:
“臣方孝孺,见过大殿下。”
朱允炆猛地回神,连忙放下笔起身:
“先生不必多礼,快请坐。”
他亲手为方孝孺斟了杯凉茶,茶汤清透,浮着两片薄荷叶,
“先生今日来得早,我正有些事想不通。”
方孝孺接过茶盏,目光落在案上的《论语》上,笑着问:
“殿下是对“为政以德”有疑惑,还是对“道之以政”不解?”
“都不是。”
朱允炆摇头,语气带着少年人的困惑,
“先生,前日听内侍说,京中有人私兑银钞,一贯宝钞,他们只肯出六成银子收。
还有官员在朝会上说要废宝钞,称宝钞是废纸。
我分不清,这些人是忠是奸?
难道身居高位的人,也会做损害百姓的事吗?”
方孝孺放下茶盏,神色渐渐沉肃:
“殿下问得好,辨忠奸,不在官职高低,而在其心是否向民。
心藏百姓、行利万民者,便是忠,
心谋私利、行害民生者,便是奸。”
他拿起案上的《汉书》,翻到《霍光传》那一页,
“昔年霍光辅政,废昌邑王、迎立宣帝,
并非为一己之私,而是为大汉安稳、百姓安居,这便是忠。
王莽身居大司马,却篡汉自立,
害得天下大乱、百姓流离,这便是奸。
如今京中私兑银钞的钱庄掌柜,借钱法混乱刮民脂民膏,是奸,
那些任由宝钞贬值,只为迎合权贵、不顾百姓手中宝钞变废纸的官员,同样是奸。”
朱允炆听得认真,眉头却未舒展:
“可他们都说自己是为了朝廷好,
有人说银子才是真的,用宝钞会害百姓,
也有人说宝钞才可靠,用银子会乱国。
我听着,两边都有几分道理。”
“道理要看对谁讲。”方孝孺指了指窗外,
暖阁外的庭院里,几个佃户模样的人正跟着管事清点粮食,
那是太子府给附近贫民发的救济粮,为的是积些福泽。
“殿下你看,那些领粮的百姓,手里多是宝钞。
若是宝钞废了,他们手里的钱就成了废纸,下一顿饭都没着落。
说宝钞有害的人,何曾问过这些百姓的想法?”
他往前凑了凑,声音放低:
“辨忠奸最直的法子,便是听百姓之言。
官吏是否扰民、赋税是否过重、政令是否利民,百姓最清楚。
若官员到任,百姓能安居乐业,便是好官,
若政令颁布,百姓怨声载道,便是恶政。”
朱允炆似懂非懂地点头,又问:
“那先生,如何才能让国朝强盛呢?
我听父皇说,太祖皇帝打天下时,百姓苦极了,
如今虽太平了,可还有地方闹灾荒,还有百姓吃不饱饭。”
方孝孺放下《汉书》,拿起笔在宣纸上写下休养生息四字,字迹方正有力,
“国朝强盛,不在兵多将广,也不在国库充盈,而在百姓富足。
昔年汉初,天下刚定,
高祖、文景二帝轻徭薄赋,让百姓安心种地养蚕。
不过几十年,便有了“太仓之粟陈陈相因”的盛世。
如今大明立国刚过三十年,
百姓刚从战乱中缓过来,就像刚栽下的树苗,需浇水施肥,不能用鞭子抽打。”
他顿了顿,语气更沉:
“朝廷管得太多,反而是害。
比如地方农事,该种麦还是种稻,百姓比官吏清楚,
比如商户买卖,该卖布还是卖粮,市场比朝廷明白。
朝廷只需定好大规,不叫豪强占地、不叫官吏苛税、不叫流民无家。
剩下的事,让地方自己管,让百姓自己做。
日子久了,百姓富了,国朝自然强盛。”
朱允炆忽然想起什么,又问:
“先生说朝廷少管地方,可地方上有皇伯皇叔做藩王,
他们不是替朝廷管着地方吗?
前日秦王府的人来京,说秦伯伯在关中修了水渠,百姓都念他的好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