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想到“北溜”群岛上那些堆积如山的海贝,以及距离云南不算远的距离,朱厚照额头生汗,目光转向了裴元,“那处地方,现在知道的人多吗?”
裴元当然不介意这时候刺激一下阿照。
於是便道,“那是元时笔记,距今已有二百年,此书又没秘藏,臣不敢確定有没有旁人注意到。”
“而且那笔记写的甚为详实。只要在逆风季节,路过僧加刺时,顺洋流而行,就会偏转航向,到达此地。”
朱厚照闻言,心中立刻有了判断。
贝幣系统已经出现了崩溃性的漏洞,必须立刻改变当地的习俗,彻底废掉贝幣。
不然一旦北溜被人展开大规模发掘,那么云南的百姓的財富,都將被这些贝壳换走。
正好眼前有张羽这个刚从云南回来的御史,朱厚照直接向他询问道,“那以你所见,若是朝廷在云南废弃贝幣,该当如何行事?”
张羽听到这里连忙道,“陛下,此事恐怕不太容易。”
“刚才臣提到了沐都督的那首诗,陛下可曾留意第一句?说的乃是『老稚毡为服,胡夷共一家』,是胡夷,而不是汉夷。”
“我大明自从立国以来,虽然多次徵发军屯、民屯开垦云南,但是大多数汉人都聚集在军屯、民屯的市镇。”
“云南和藏地、四川、贵州、广西,以及缅甸、安南等地接壤,广大地区,仍然处於各类羌胡彝苗等族的环绕之中。”
“云南有百夷种类,彼此之间,连语言都不通,想要让他们认可统一的货幣极为艰难。海贝就是千年以来,百夷们共同认可的货幣。仓促之间,又岂能轻易换掉?”
朱厚照自然不能向张羽吐露刚才裴元所说的机密,只是脸色阴沉著,並未答话。
张羽见朱厚照没吭声,本著尽职尽责的想法,继续道,“就算陛下想要废弃贝幣,恐怕朝廷也提供不了用以补充当地交易的金、银、铜钱。”
“以臣所知,就连我大明繁华之地,仍旧短少金、银、铜钱之类,陛下纵然有心,又何能覆及百夷?”
裴元心道,来了来了,关键的时候来了。
为了確保万无一失,裴元主动在旁说道,“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云南广有银场,何不在当地多加採掘,用以补充开支?”
那张羽听裴元接话,看了他一眼,见裴元身上穿的乃是五品武官的熊羆补子,没有吭声。
裴元差点被张羽这操作气笑了。
妈蛋的,这种关键时候,你歧视我。
说事儿啊!
好在张羽也不完全是憨憨,能侍立在天子身旁的锦衣卫,就算是个千户,也不好把气氛弄得太僵硬。
於是张羽主动另起话题,没想到这话题一出,反而正中了裴元的下怀。
“陛下,说起开採白银的事情。卑职早先曾经有过上疏,提起新兴等银场的事情。”
“那些银场经歷了早年的开採之后,早就矿脉微细,几乎开採不到什么白银了。负责镇守当地的矿监,为了完成任务,直接逼著那军夫、矿工,將口粮折卖为白银,然后將那些口粮折卖的白银上交,说是完成的开採任务。”
“此等恶事,比比皆是。”
“云南许多银场的军夫都在大量逃亡,各处银场已经实质性处於瓦解边缘。”
“臣请求能够仔细甄选,关闭那些不再產出白银的银场,以免盘科过甚。”
朱厚照听了此等恶事,不由诧异道,“此事朕怎么不知情?既然矿脉细微,裁撤了便是,那些镇守太监何必多此一举?”
张羽见朱厚照问及政事,顿时来了精神,趁机劝说道。
“因为那些镇守太监的目的,並不仅仅是为了采银,而是假开採之名的事权,趁机横索民財,陵轢州县。”
“他们假借为朝廷开矿寻银的机会,遇到富家巨族,就诬陷他们盗矿,遇到良田美宅就指称下面有矿脉,要趁机勒索。”
“若是遇到不肯被勒索的,就拆毁他的宅子,挖坏他的田土庄稼。稍有抵抗,便率役围捕,辱及妇女,甚至断人手足投之於江。”
“以臣所见,我大明本就缺金银。云南之地的金矿、银矿,尚且不及缅甸的矿脉好些。而这般穷索天下,又能挖到什么银矿?人矿而已。”
张羽还要再说,朱厚照忽然伸手示意,张羽只得闭嘴。
朱厚照的脸色十分难看。
裴元抬头,目光微斜,瞥过朱厚照,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从云南崩碎的那一角……,终於要蔓延到他的整个大明了。
这已经不是海贝的问题了。
朱厚照像是喘不过气来一样,缓了好一会儿,才盯著张羽开口道,“你刚才说我大明缺少金银,云南之地的金矿、银矿,尚且不及缅甸的矿脉好?”
张羽见了朱厚照的这个状態,稍微思索了下,好像自己没说错什么。
於是继续道,“我大明已知的矿脉,確实少金银。云南的矿场经歷了多年的开採,也早已细微。”
“成化年间朝廷为了获取黄金,曾经开设湖广金场,在武陵等十二县开了二十一个金场,每年徵发五十五万民夫的徭役。死在开矿挖矿中的百姓,不可胜数。”
“陛下可知,朝廷总共在湖广十二县,挖出来多少黄金吗?”
朱厚照盯著张羽,追问道,“多少?”
张羽答道,“三十五两。”
朱厚照听到这个答案,甚至都感到一种难以理解的荒诞。
朝廷费巨大代价,在十二县遍地挖掘,每年还徵发五十五万民夫的徭役,居然就为了这三十五两的黄金。
而且朱厚照在这种荒诞中,隱约似乎有一种熟悉感。
然后那刚刚响在耳旁的话,立刻像是有余音繚绕一般,再次迴响在他耳中。
——“物以稀为贵,本是常理。所谓井鼃不可以语於海,夏虫不可以语於冰,曲士不可以语於道。”
——“天下之大,奇妙无穷。比如北方少雨,南方多雨。不能放舟於千里之外,他们又怎么能知道他们珍惜的东西,在別处多如山积呢?”
——“等到以后,咱们自然可以乘大海船,去挖了那些数之不尽的海贝,然后在南洋西洋一带,尽情的换走粮食、布匹、黄金、宝石、象牙、珊瑚、胡椒这些好东西,甚至还可以大量购买夷人奴隶,在南洋重设宣慰司。”
——“那些夷人得了这么多海贝,必定高兴无比。说不定他们將会毁坏农田,遍地种植胡椒,丁香。穷尽民力去挖掘宝石、珊瑚。猎杀大象,追逐孔雀,寄望於换取可以存储的海贝。”
——“可这些海贝,飢不能食,寒不能衣,就算让他们得了百万、千万、亿兆又有何用?不过是咱们隨手取来的东西罢了。”
朱厚照的心臟几乎都要停跳了,过了好一会儿,朱厚照才把目光转向裴元,声音低沉且略有些颤抖的说道。
“裴卿,你说,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会不会也有堆积如山的黄金或者白银?”
“像是……,海贝那样。”
“会不会也有人,像是我们看待那些可笑的夷人一样,等著拿那些东西来洗劫我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