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完成任务,一定会被献祭。
除了死,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棋子与棋子自相残杀,又有什么意义呢?
秋氏嘴角微微抽搐,她佝著头,死死盯住地上绒毯极沉的靛青,顏色太深了,恍惚间就像凝成一团的血跡拖延在地上成了铁锈一样的深黑,就像薄珠的血。
没那么简单。
没那么简单!
没那么简单地把她的女儿当作必死的棋子!
柳合平和长子都想走,男人的意见在某些时刻举足轻重,翌日清早,五驾马车向东赶路,到底是明面上的亲眷,山月与薛梟联袂相送是合礼数的,紧赶慢赶,终赶在天色沉暮前,將人送上船。
山月、薛梟折返,依照计划,执帖留宿城东寒山寺。
主持亲迎,寒暄三五言后,见薛梟油盐不进,十分不给人脸面,便唱了声“阿弥陀佛”藉口诵经离殿而去,留下都寺越明大师陪客。
薛梟径直朝前走,山月愧歉地朝越明大师致意:“.我们家大人幼时在道观长大,佛道两家之別,大师莫怪。”
越明大师双手合十,脸上掛著慈悲瞭然的笑意:“阿弥陀佛,痴嗔贪皆为我佛大忌,出家人又怎会怨怪?”
薛梟走得更远,背影都快隱没在树影中了。
山月声音轻轻:“上回见您,还是一年前,今日拜会您,您精神气一如既往地平和充裕。”
越明大师的笑弧度標准:“劳夫人费心,许久未见殿下与周夫人,却不知两位贵人可还安好?”
山月第一次见靖安与傅明姜,就是在寒山寺。
靖安约在寒山寺,证明这是她信赖的地方。
信赖的地方,由信任的人组成。
眼前的越明,便是第一次等候在偏殿中为她带路的僧人。
听越明大师此言,山月便可知靖安並不在此处。
“日头或热或凉,殿下身子便或好或坏.”直到薛梟彻底不见人影,山月才压低声音回答:“常家不行了,周夫人到底有个做駙马的兄长撑著,守著姑娘过,日子也不难。”
越明听闻山月说得又直又白,规矩標准的笑加深了两分:“阿弥陀佛,待贫僧诵经后,必亲为殿下与周夫人的长明灯酌加半壶蜡油,好好祈福一番。”
山月嘆口气:“多事之秋,也只有好好求神明护佑了。”
话锋一转,山月顿了顿又道:“武定侯府便很虔诚,故而,许多事都寻不上他们。”
武定侯府,便是崔家。
越明的袈裟在光亮中闪了两下,想起崔家公子身边那个跛脚齙牙每十日就来加一次长明灯,一次就是二十两银子,便觉得这桩生意做得很是成功:“.世子虔诚,又逢绥元翁主生產在即,小公子的长明灯从未断过,如今更是每日请五斤茶油与供奉过的佛灯油燃灯,还特意挑了东南角、背靠佛像、面授香火的好点位供奉。甚至,还特意每十日命小廝来为小公子的长明灯诵经叩拜”
既然这薛夫人说话又直又白,越明便害怕他说隱晦了,这薛夫人听不懂:“.佛前不讲求临时抱佛脚,功夫都在平常,夫人若有心亦可在寺中捐一捐功德香火,求得我佛庇佑。”
“啊!可以的呀!”山月展现出浓厚的兴趣:“正逢身侧有血光之”吞下后话,囫圇过去:“我想请两盏长明灯,一盏给我未出世的孩儿,一盏给刚过身的二妹,大师您看供奉个几斤合宜?”
这桩生意终於也成了。
越明大师:“阿弥陀佛,未出世的孩儿即为婴灵,每日两斤灯油可供愿景;刚过身的姑娘,英年早逝,怨气颇重,若是夫人有意,贫僧可做法事后,再每日供奉五斤的海灯,佛愿更强。”
“可——可——”山月连连点头。
越明大师做生意时手脚最为麻利,不多时一盏长明灯制好,交由山月亲送至宝塔佛前,三层又三层,九层佛塔在殿中將菩萨佛像供得悲悯大气。
山月探头,看一盏连著一盏的长明灯,有些灯前还供有瓷板画像,便好奇问道:“.敢问大师,这是何用?”
越明大师回道:“长明灯前瓷板画像多以人像为主,若是供奉逝者,便画逝者在生时衷爱之事物。”
“那若画的是垂髫小儿欢喜生活呢?”山月抿了抿唇,飞快地隨手一指,轻笑问道。
越明大师唱了声:“阿弥陀佛,多是幼子早夭,生母为缅怀亡子所做之来生畅想。”
山月微不可见地脊背一僵,立刻缓过来,双膝在蒲团跪下,闭著眼,轻轻地、虔诚地叨说著什么。
越明见山月不再发问,又看天色极晚,侧身打了个呵欠便以诵经为由躬身告辞,偌大的宝塔殿唯有山月一人。
光影闪烁,一道黑影自窗欞翻入。
薛梟贴墙,微微抬頜:“殿外无人。”
山月立即敛裙起身,紧抿唇,小跑至九层供奉佛塔东南角,飞快梭巡,最终將目光定在蜡油最多、油光最亮黄的那盏长明灯上。
“.和尚说崔玉郎每隔十日,便会叫小廝前来为即將出世的孩儿供奉长明灯。”山月踮起脚,小心翼翼地將那盏荷样式的长明灯轻轻拿下:“我不信,爱屋方能及乌,崔玉郎不喜傅明姜,又怎会看重她的孩子?”
山月眯著眼看。
绽开荷下的长明灯牌上写有小字:吾儿崔印儿康健顺遂、百岁长乐。
印儿,看来是傅明姜为孩子取的乳名。
大名还需孩子生下后,由长辈正取。
看来看去,没什么奇怪。
山月怀疑自己的猜测出了错,迟疑著將油灯放回。
“等等。”
身后的薛梟声音很沉,像漂浮在水面的檀木,骨骼感很重。
薛梟一只手伸出,无视闪烁的火焰,將油灯一把攥进掌中,示意山月再看:“你再看看油灯底部有无异样。”
山月佝身弯腰看去。
油灯底部歪歪斜斜,不知用什么尖细的物件儿刻了几个字:“吾儿李印儿平安健康”。
刻画之人,应是不太识字,“康”字,少了两撇一捺,“健”字多了一点一横,刻字看上去孱弱单薄,甚至因匆匆忙忙,导致所有的字都大小不一,最后一字明显漂浮敷衍。
山月双目微瞪,將此话复述於口:“李印儿不是崔印儿.是李印儿李.”
谁姓李?
为什么要在长明灯底部写这样的字?
谁写的?
山月嘴角囁嚅,却不知从何说起,恰逢其时,薛梟低沉如浮木的声音再度响起,一切的迟疑与惊愕仿若在刚刚沉默的时刻消化殆尽,只留下与素日无异的稳沉语调:“崔玉郎身边那个跛脚小廝,姓李,名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