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三年正月辛未,刘羡以晋朝太尉的身份,与征西军司完成了和谈。
谈和的內容並不多,主要是刘羡的要求比较简单,那就是让张方放开道路,让朝廷与这些衣食无著的洛阳难民们尽数离开,然后隨东来的援军一齐前往许昌。
为此,刘羡可以將洛阳留给张方。
刘羡並非不想保下洛阳,但京畿鏖战至今,几乎已经被打成了一片废墟,朝廷所掌握的所有粮秣都已用尽,许多难民已难以立足,別说春耕的粮种,避雨的房屋,就连今日果腹的粮食都没有。若继续留在此地,可以预见到,洛阳不仅將发生一场大饥荒,並且將衍生出一场大瘟疫。
而且还要考虑到,这並不会是最后一次发生在洛阳的大战。太平时,洛阳是天下之中,帝都的天然之选,可这也意味著,一旦进入乱世,洛阳就成了四战之地。洛阳註定要成为乱世中诸方爭锋的战场,与其握在手中做烫手之物,还不如將百姓尽数迁走,留给张方一片白地。
当然,张方自然是不会满意於这个条件,他很快向刘羡提出別的要求:
一,如今西军的粮秣也快用尽,需要朝廷供粮五十万斛,绢帛五万匹;
二,任命张方为司隶校尉,司马顒为雍州牧,加九锡;
三,將凉州刺史张轨与秦州刺史皇甫重划归到征西军司管辖下。
四,废黜皇后羊献容,並处死振威將军皇甫商。
张方的想法非常明確,他已经下定了要自立的决心,但至少在名义上,他也要对司马顒也有一个交待。故而他必须要取得政治上的胜利,让朝廷承认,西军是这一战的贏家,並且划给张方一块地盘,作为立身之基。
相较於之前他与司马越谈判时定下的条件,张方此时的条件已经要宽鬆许多,但刘羡也不满意,还是儘量做了爭取。在经过一个时辰的爭论之后,双方最后確定了最终条款:
一,朝廷向征西军司供给粮秣十五万斛,绢帛两万匹,在一月內分三批交付;
二,任命张方为河南尹,使持节,都督司州诸军事,封弘农郡公;
三,將并州刺史司马腾与梁州刺史张微併入征西军司;
四,刘羡卸去太尉之职,重新任命河间王司马顒为太尉,加九锡;
五,和谈之后二十日內,朝廷须转交洛阳城,而同日,张方须释放此前俘获的所有官僚藩王。
在最后的和约中,刘羡还是儘可能为朝廷与朋友们减轻了一些负担,爭取了一些体面,同时儘可能地祸水东引,希望能让征西军司的目光放在并州上,或者挑起张方与司马顒之间的內斗。如此一来,也能给祖逖他们一些喘息的时机。
张方对此也比较满意,虽然没能得到最想要的司隶校尉一职,但他直接被加封为郡公,爵位上一步登天,就有资本与司马顒抗衡了。虽没能拿到司隶校尉,但河南尹的职位也不差,既如此,他就有名义在关东驻军,不受河间王遥控了。而且,他也为征西军司爭取了一些利益,河间王那边也能交差。
最重要的是,刘羡愿意在此战后去职。在张方看来,这无疑是在向天下宣告,刘羡承认败给了自己。自此以后,这天下第一名將的称號,恐怕要就此易主了。
而刘羡並不在乎这些虚名,在和张方达成协议的那一刻,他只感到全身一阵由衷的轻鬆。
一项使命就此完成了,压在心头最后的一块大石,霎时化为一汪春水,自脾肺间流淌而去。身体似乎因此化身为风,从大地不断地往上升,一直往上升,儼然飘到了九天之上,再从漫天的云朵包裹之中,轻飘飘降落下来,化作一场纷纷细雨。
出了张方的帅帐,刘羡一行人往金墉城走,他们此时才发现,原来真的下了一场雨。雨水打在刘羡的脸上,湿润的水从脖子一直渗透到身体的深处,痒痒的,使他感到非常地畅快。於是他们策马奔跑起来,好像如此就能追赶上过去那些平静的岁月,无忧无虑的过往。
回到金墉城下,大门已经打开,城內的人们听著退兵的鼓声,就知道了谈和成功的消息。於是他们聚集起来,在烟雨清晨之中,高举火把,注视著刘羡在马上奔驰的英姿,全都在怔怔发呆。
这场灾难结束了吗?他们欢呼了一整夜,眼下想继续欢呼,却有些力竭了,反而有更多的人开始掩面哭泣。
一直处在死亡的威胁下,许多人都已忘却了该如何生活。他们不过是在麻木地苟活著,靠著本能,多活一天就是一天。可在现在,希望实现,灾难结束,意识回归肉体,他们才恍然想起,自己已经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失去了过去。
一无所有的他们,將如何去开启新的生活呢?这使得许多洛阳人悲戚且茫然,继而开始哭泣。
金墉城由此显得有些忧鬱与阴沉,可不管怎么说,哭声也是生气。与寂静相比,哭声是这座城池还活著的证明。
天大亮以后,当日晌午,在孟討的引领下,城东的援军终於开赴进来。这些士卒们还带著诧异与懵懂的脸色,他们不知道昨夜是多么惊心动魄的一夜,只是怀有一点躲过了战乱的侥倖,怜悯且自豪地打量著这座庞大的都城。
与此同时,隨著征西军司放开封锁,越来越多的难民涌入到金墉城周遭,混乱与活力开始重新涌现。接下来一连好几日,到处都是纷闹与爭吵的人。城內的士卒们艰难地维持著賑灾的秩序,官吏们不断地重申著迁民的条例与规定,难民们则急切地抢注侨籍,並討要著为数不多的賑粮。
不过这大多与刘羡无关了。在和谈完以后,他先是好好歇息了两日。
连日的战爭,早已使他的精神紧绷到极限,放鬆之后,倦意瞬间笼罩了脑海,令刘羡只想倒头就睡。於是他果断地將整理手头上的事务,將其统统交还给朝廷,然后进驻到金墉城角的百尺楼上,听著淅淅沥沥的雨声入眠。
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天亮了,细雨已经停了,太阳从东边的山头升起来,金灿灿地洒满百尺楼。刘羡从楼上下来,发现诸葛延、李盛、孟討、公孙躬等人都齐聚在楼下,他们睁眼看著自己,脸上都带著恍如隔世的神色。
当然还有其他人,刘琨、孟和、傅畅、郗鉴、毛宝、郭默等人都在,所有人都好似宿卫一般,守卫在百尺楼前。只有何攀这一位老者,坐在眾人之前,浅饮著一碗热茶。
何攀看见他醒来,就放下茶汤,冲他笑道:“主公歇息好了么?”
刘羡回以笑意,他道:“很好,自从记事以来,还从来没有睡过这么安稳的觉。”
“那太好了,主公,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事呢?”
刘羡舒了一口气,徐徐道:“告別,当然是告別。”
既然要离开故乡了,任何有情感的人,都不可能不与亲朋好友们进行告別。
事实上,不仅仅是刘羡需要告別,在洛阳的所有人,都即將离开这座昔日的繁华之都,他们都需要与这座洛阳城进行告別。
第一场盛大的告別仪式,正是长沙王司马乂的葬礼。
葬礼在谈和结束的第四日,由豫章王司马炽主持,朝廷上下的所有官僚將校,都著素衣出席。当时为司马越劫持的长沙王妃吴妃,以及剩下的两个儿子,司马硕与司马鲜,此时才终於出现在眾人的面前,他们在灵堂嚎啕大哭,闻者皆为之悽然。
而在这个正式的葬礼上,刘羡是外宾中第一个致礼的。他举酒在手,对灵柩拜倒:“我与驃骑,虽有齟齬,仍相交捨命,为事合契。君知我心,我知君志,平生知己,几人而已!金兰之情,念念在兹,知遇之恩,来世犹还!”
说罢,想起这几年的种种过往,刘羡不禁慟哭出声,隨即洒酒於地,再三拜礼。左右诸將也都悲痛落泪。司马乂这一生,虽然常常固执执拗,但他待人真诚,勇於任事,作风又节俭亲民,大家都议论说,他有武皇帝之风。可谁能想到呢?仅仅执政一年,长沙王就惨死於空前惨烈的內斗之中。
到现在,甚至他的妻小都怀疑不能自保。为此,吴王妃抹著眼泪专门向刘羡表示感谢,並悄悄问他,此前司马鲜与其女儿灵佑的婚约是否还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