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川“老毛手抓”的招牌被沙尘吹得哗啦作响。
包厢里,张树成把最肥美的羊肋条夹到马得福碗里。
“尝尝,这可是盐池滩羊,出了宁夏就吃不到这个味儿。”
马得福咬了一口,油脂的香气立刻在口腔里炸开。
这是他三年来第一次正经下馆子,肉汁顺着嘴角往下淌,也顾不上擦。
“慢点吃。”张树成倒了杯八宝茶推过去,“我这一走两年,金滩村就交给你了。”
马得福连忙放下骨头,用袖子抹了抹嘴:“张主任,我……我怕担不起这责任。”
“怕什么?”张树成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磨破边的笔记本,“给,我的工作宝典。”
笔记本扉页上八个毛笔字力透纸背: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内页密密麻麻记满了各村情况、扶贫数据和心得体会,有些地方还被茶水渍晕染开了。
马得福小心地翻动着,仿佛捧着一部无字天书。
在最后一页,他看到用红笔圈出的消息:“国院批准实施东西部协作扶贫,福建对口帮扶宁夏,拟建闽宁示范村。”
“闽宁村?”马得福抬头,“真要建了?”
“板上钉钉!”张树成压低声音,“首批福建挂职干部下周就到。你小子走运,赶上好时候了!”
马得福的心砰砰直跳。
他想起弟弟马得宝和尕娃刚去的福建,想起苏宁说的劳务输出,突然觉得金滩村的电线杆不仅通了电,还连通了一片更广阔的天地。
分别时,张树成用力抱了抱这个跟了自己三年的年轻人:“记住,当干部就像这滩羊——”
他拍了拍马得福的后腰,“得有两块硬骨头撑着!”
“那张主任你走了之后,由谁做扶贫办的主任?”
“苏宁!他这两年做出来的成绩还是很不错的。”
“却是!如今水餐饮和水服装都是为西海固解决了一些问题。”
“哎!可惜一两家大型企业无法全部解决不了西海固的问题。”
“张主任,我相信西海固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
回到金滩村的第七天,马得福正在村委会整理材料,电话突然刺耳地响起。
“马干部!”派出所王所长的声音带着无奈,“火车站扣了个福建来的干部,说话谁也听不懂,你赶紧来一趟!”
马得福蹬上自行车就往镇上赶。
派出所里,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正激动地比画着,嘴里噼里啪啦往外蹦闽南语。
值班民警一脸茫然,只能不停地说“您慢点说”。
“您好!我是金滩村代理书记马得福。”马得福上前用普通话介绍。
年轻人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把拉住他:“陈金山!福建农林大学,挂职副县长!”
他的普通话带着浓重口音,但总算能听懂了。
原来陈金山在火车上见义勇为抓小偷,小偷偷走了随行教授所携带的资料。
更糟的是,他追击时错过了站点,行李还留在开往银川的列车上。
“最重要的是菌草资料!”陈金山急得额头冒汗,“治理沙漠化的关键技术!”
马得福一边翻译一边做笔录,突然注意到墙角蹲着的三个少年……
顶多十五六岁,面黄肌瘦,手腕被手铐磨出了血痕。
“就是他们?”马得福问民警。
“嗯,移民点的孩子。说是有人给十块钱让偷‘南方老板’的包。”
陈金山闻言立刻站起来:“必须严惩!法治社会怎么能……”
“陈县长,”马得福轻声打断,从兜里掏出几块干硬的馍片,“这是从他们身上搜出来的全部‘赃物’。”
陈金山愣住了。
那馍片粗糙发黑,明显掺了大量麸皮,在福建连喂猪都嫌差。
“他们爹娘在移民点等了一冬天,开春发现分的地根本浇不上水。”马得福继续说,“三个娃偷东西,是为了给妹妹换退烧药。”
派出所里突然安静得可怕。
陈金山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手续办完已是深夜。
马得福把陈金山安顿在村委会的临时宿舍,自己则打着手电去移民点还人。
三个少年的母亲跪在地上千恩万谢,非要塞给他两个鸡蛋。
马得福推辞不过,转头把鸡蛋悄悄塞给了发烧的小女孩。
回到村委会,陈金山还没睡,正借着煤油灯看文件。
见马得福回来,他劈头就问:“为什么这么穷的地方,会有‘水集团’这种大企业?”
马得福被问得一愣:“这个……”
“其实我在福建就听说过,旗下有西北风情、兰州拉面和沙县小吃,全国连锁,估值上亿,还有很多的服装厂。”陈金山翻着调研资料,“为什么没带动本地脱贫?”
马得福想了想,拎起煤油灯:“陈县长,我带您去个地方。”
移民点虽然灯火通明,但是未来的生存依旧是个问题。
马得福熟门熟路地走到一处砖瓦结构的房前,轻轻唤了声“杨阿婆”。
房间里传来窸窣声响,一个佝偻的老妇人探出头来。
马得福递上鸡蛋:“杨阿婆,娃的烧退了吗?”
“退了退了。”老妇人连连点头,突然看到陈金山,“这位是……”
“福建来的干部,帮咱们解决问题的。”
老妇人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急忙让两人进房间。
房间内的空间里堆满破烂,最显眼的却是一个红布包,供奉般放在“床头”——其实是块破木板。
“阿婆,这包里是……”陈金山好奇地问。
老妇人突然激动起来,一把抱住布包:“家乡的土!涌泉村的土!”
她颤抖着打开布包,露出里面黑褐色的泥土,“死也要带着它入土!”
回村委会的路上,陈金山一直沉默。
夜风吹散浮云,露出满天星斗。
“明白了吗?”马得福打破沉默,“水集团确实能提供工作,但带不走这份乡愁。很多人宁肯饿死,也不愿背井离乡。而那些服装厂雇佣的大多都是妇女,也不可能做到惠济西海固所有人。”
陈金山仰头望着星空:“我在福建调研时,发现‘水餐饮’的基层员工八成是宁夏人。难道他们……不想家吗?”
“想啊。”马得福笑了,“所以苏宁在每个门店都设了‘西海固窗口’,专门卖家乡味。听说最近还要在福建建‘宁夏村’呢。”
陈金山若有所思。
两人回到宿舍,发现桌上多了个信封……
是派出所送来的,陈金山丢失的部分资料找到了。
“太好了!”陈金山如获至宝地翻检着,“菌草技术资料都在!”
马得福帮忙整理散落的纸张,突然注意到一份标着“机密”的文件:《关于水餐饮扩张模式的调研报告》。
页边有人用红笔批注:“警惕资本无序扩张对扶贫工作的冲击”。
“这是什么?”马得福刚想问,陈金山就一把抢过文件塞进包里。
“早点休息吧。”福建干部的态度突然冷淡下来,“明天还要去火车站取行李。”
后半夜,马得福辗转难眠。
窗外,戈壁滩的风永无止息地呼啸着,像无数亡魂在哭诉。
他想起张树成笔记本上的话,想起父辈们佝偻的背影,想起三个少年手腕上的血痕……
天蒙蒙亮时,陈金山发起了高烧。
马得福用土办法给他降温,熬了姜汤逼他喝下。
“今天别去火车站了。”马得福劝道。
“必须去!”陈金山烧得满脸通红,却死死抱着文件箱,“菌草……早一天推广……少一片荒漠……”
马得福只好借来拖拉机,铺上被让他躺着。
颠簸了两个小时,他们终于到达火车站。
陈金山的行李完好无损,连装着菌种的小冰箱都还在运转。
“马书记……”陈金山虚弱地指着行李箱,“那个蓝色文件夹……给你……”
马得福打开一看,是《闽宁村建设规划草案》。
首页照片上,一片荒漠被标注为“未来生态移民示范区”。
“我们一起……建设它……”陈金山说完就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