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追随者们(下)两章合一
老骑士微笑着看着自己的这个老伙计,他老了,而他的扈从也没年轻到哪里去。
扈从的出身并不显赫,他甚至不是一个骑士的儿子。他的父亲只是城堡中的一个铁匠,在一次领地战中意外的俘虏了一个骑士老爷,他将这个骑士老爷交给自己的主人时,主人问他是想要什么样的赏赐——一栋木屋,还是一块田地?
而铁匠思量再三,为他的大儿子求了一份仆从的工作,他就这样来到了老骑士的身边。当然那时候老骑士也非常年轻——他们一同狩猎,一起打仗,一起结婚生子,而后在教皇发出号召,组建十字军的时候,老骑士毫不犹豫的投身其中,他这个最为忠诚的仆人也马上决定要一直跟着他到圣地去。
“我记得你的儿子上次写信来说,你已经有了重孙子了。”骑士说道:“若是可能,我给你一笔钱,在下次船来的时候,你就跟着船回去吧。”
这番话说的情真意切,却让这个老扈从目瞪口呆,他几乎要惨叫起来:“您在说些什么啊!主人,我是跟定了您的,我和您去过那么多次战场,死神的镰刀,就在我们脑袋顶上狠命儿的招呼——那时候我都不曾离你而去,现在您却要将我随意打发了吗?”
“你应当知道我是真心实意的。”老骑士说道,但扈从听了,不但不觉得宽慰,反而觉得遭受到了羞辱:“您的意思是,我是为了自己,才劝您不要去为那个年轻人效力的吗?我承认,如果您愿意收起刀剑,骑上马儿,登上帆船,一路回我们的城堡去。
我当然会感到欢喜的,我们将一起回到城堡里,在壁炉边度过人生最后的几年。
但若是您只想留在这里,为天主耗尽最后一点力气和最后一点血,大人,当你的石棺被送入陵墓的时候,我发誓,您的老布朗也一定紧紧的跟随在您的身边,一起去天堂或是地狱。”
“那么你在怕些什么呢?”
“大人,我听说了那位的事情——我们曾经在伯爵,大公,甚至于国王的城堡里见过很多这样的年轻人,他们天真,纯洁,意气十足,总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他们解决不了的事情,也没有他们看不透的阴谋,这样的性情固然可贵,但总是会让他们在真实的生活中狠狠的跌上几个大跟头,”他瞥了一眼自己的主人,“就像是您。”
事实上,凭借着老骑士所得到的圣人所赐予的恩惠,以及他在战场上的表现,他对领主的忠诚,早就应当在某个宫廷里拥有一席之地了,而他现在依然籍籍无名,是为什么呢?
正是因为他的主人有着一股子叫人担忧的固执劲儿。
他所铭记的恩情也不过是在一次与撒拉逊人的战争中,因为马失前蹄而被生擒,约瑟林二世是用一百个金币,将他赎买了回来。自此之后,他就发誓要为约瑟林二世战斗到最后一夕,但那时候被约瑟林二世赎回的骑士,又何止他一个?立下誓言的更是数以百计,但他们的誓言在约瑟林二世也成了撒拉逊人的俘虏后,就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曾经与他一同在比武大会中交战,甚至于落败于他的骑士都已经成为了宫廷中炙手可热的人物,而这位老骑士却还只是一个骑士。
但地位卑微也有地位卑微的好处(相比起那些显赫的大人物来说),他固然没有亲密的朋友,但也没有恶毒的死敌,他虽然没能如其他人那样带着金银和权力回去,但也可以在自己的城堡中安度晚年。
但那位小伯爵不同,他最大的弱点就在于他太年轻了,以及,说不清楚是天主的恩赐,还是魔鬼的捉弄,他竟然在短短几年中便攀升到了常人不敢想象的位置。对于那些必须仰望着他的人来说,他现在的位置当然是相当值得艳羡的。但同样的,他若是从高处跌下,所受的苦楚,也绝对不是那些只是遭受了小小挫折的人可比的。
他担心的是,如果他的主人一意孤行的要去成为小伯爵的臣属,到时候也会跟着一起遭殃。还有的就是……如果那个年轻人又有着他们这个年龄人常有的通病,自以为是,独断专行的话,一位年长的,曾经追随过他的祖父约瑟林二世的骑士或许并不是一个臣子的好人选——他担保老骑士肯定会时常给予这个年轻人教导和告诫……
所以他才会这样坚持地请求他的主人离开塞浦路斯,离开圣地,回到他们的城堡里去。虽然他们的领地又狭小又贫瘠,但要供养一个老迈的骑士以及他的扈从却还是绰绰有余的。
“但你难道不想看看吗?”老骑士却反问道,“如果他是一个如约瑟林二世般的人物,或许我就会走了,毕竟一个已经失去了锐气,也难以在战场上建立功勋的骑士并不是那样的领主所需要的。
但就算是曾经的约瑟林二世,不,应该说哪怕是因为被人誉为‘最虔诚者’的布永的戈弗雷,也从未如此坚持过——他依然会宽容那些犯了罪行的骑士。
依照我们的这位小继承者以往的行为来看,他并不是一个愚昧的,苦修士般的人物,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将会因为自己的固执失去很多骑士的支持。”
“我确实看不出这有什么好处。”扈从说。
老骑士笑了,“他让我想起了那些殉道的人——不是为了金钱,不是为了爵位,不是为了领地,他们什么都得不到,却在做一件相当艰难的工作——很多人在意识到这点之后就会放弃,但若是做成了……”
他停顿了一下,而后向他的扈从提出了一个似乎并不相关的问题:“你和我打过很多次仗了,那么我来问你,我们在战场上所面对的那些人——流民,流民变成的盗匪,如同豺狼般的雇佣军,老虎般的,其他领地上的其他领主和他的骑士,以及我们来到圣地后所面对的,魔鬼般撒拉逊人,哪一种最凶残,最令你胆寒呢?”
扈从认真的思考了一番,回答说,“当然是那些异教徒。”
“还有我们的骑士,虽然我们信仰不同,信仰的力量是最强的,也是最纯粹的,它几乎不会被任何外来的条件所影响。”老骑士说道,“人们说,那孩子不虔诚,我倒觉得他非常虔诚,没有人比他更虔诚了。只不过,他虔诚的并不是如教士们所推崇的表象,而是几百年前最纯粹的那种,一股犹如雪白的雷霆般明亮的信念。
谦卑、荣誉、牺牲、英勇、怜悯、神圣、诚实和公正。”他念了一遍,“现在还有多少骑士能够遵从他们对着天主所发下的誓言呢,太少了,但你也不得不承认,凡是能够做到这一点的骑士,都会成为每个领主的座上宾。
即便他们做出了令国王不悦,甚至违逆了他的旨意,到头来承认错误的也不会是他,而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君主们,他们正是圣人乃至天主的恩义在人世间的真正化身,远胜过于那些虚伪的红衣亲王。
你看亚拉萨路的人,将我们的小伯爵称作小圣人,若是他只是为了自己,或者是为了他的国王,这点荣誉也就够了。
但他的目的并不仅于此,他还要将那些与他有着同样理想、信念和坚持的骑士招揽到身边,”他看着已经说不出话来的扈从,发出了一声低沉而又爽朗的大笑。“我可怜的老伙计,你还不明白吗?我想要留在这里,正是因为我已经老了,已经失去了青春和野心,但我依然有我的信仰,有一个,还挚爱着天主以及他所创造的这个世界的人就绝对不会舍弃的,可以亲眼目睹这一圣迹的机会。”
“可是……大人,如果他最终还是夭折了呢?”
“即便他夭折了。只要我还能活着,那么我就会将他的故事记载下来,带回我们的城堡里去。我会让你我的儿孙们诵读他的故事,在人们的心里种下新的种子,或许有一天,在他们之中也会出现一个小圣人。”
“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期望啊。”扈从低声说道,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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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对塞萨尔来说相当忙碌,那三方在广场上公然决斗和厮杀的人都已经被拘押在了他的监牢里。
那些来自于罗马的教士还在抗议——声称自己不该被世俗人的法庭所审判,但很快,从亚拉萨路就来了好几个高等神职人员,他们带来了亚拉萨路宗主教希拉克略的亲笔信和授权书。他授权给其中的一个高级神职人员作为宗教法庭的法官,来审判这群无法无天的歹徒。
这群教士们一下子就没了声音,他们实在不该忘记,塞浦路斯的领主虽然是一个世俗人,但他是亚拉萨路宗主教希拉克略的学生,这点早在他的身份被确认之前就已经公示了的,甚至可以说,如果不是他蒙恩成了骑士,又被承认为埃德萨伯爵约瑟林三世的婚生子,继承了他的爵位,他现在或许已经进入了教会,将来也会继承宗主教的衣钵。
罗马教会的教士们固然可以轻蔑那些拜占庭帝国的人和他们的所谓公主,也能够拒绝承认拜占庭帝国给予塞萨尔的“专制君主”称号,但站在亚拉萨路宗主教的面前,他们就只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人物。
他们在监牢里和那些拜占庭帝国的官员面面相觑,度日如年,他们打着颤,浑身冒冷气,只怕这位年轻的领主,为了彰显自己的权威,将他们一个个的吊死在木架上,此时这些狂妄的小人开始懊悔和恐惧,是了,这位领主,可以吊死拜占庭帝国的教士,难道就不能吊死罗马教会的教士吗?
而且就算远在罗马的教皇会为此大怒,并且予以惩戒。但那又怎么样?那时候他们都已经死了。
至于那些威尼斯人,他们所待着的地方,距离那群官员和教士并不远。
不过相比起那群蠢货,为首的威尼斯人已经镇定了下来,他终究是得到了总督看重的人,可不信世上竟然会有这样巧合的事情。恰好就在这一天,来了一个正有他们最想要的货物的商人,又约在了这么早的时候,见面的地点又被放在了总督宫外最为喧闹的市场上。
他们又那么巧地遇上了那两拨人的冲突。
他想起了那个怂恿他去设法平息风波的年轻人,发现他并不在他们的这群人当中,于是又仔细回忆了一下他的面容和姓氏,那个年轻人的家族确实是比较倾向于威尼斯总督的。
但同样的,他与那位老奸巨猾的丹多洛走得也很近。
他马上就猜到了,他们受了别人的利用和陷害。但此时再来说这些也是无用,他甚至没有将这个猜想告诉他身边的同伴们,当有些人忍不住哭泣起来的时候,他甚至责骂了对方,然后他又低声安抚道:“放心吧,我们终究还是威尼斯人。”
丹多洛如果不想与总督彻底翻脸的话,他们的性命应该没什么妨碍。
他猜的很对。
塞萨尔没想到鲍西亚所说的要给他一份礼物,竟然是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