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皇帝与太子,最亲密的敌人
“儿啊……”
慈仁宫的沉香已换了三遍,仍压不住那股苦涩的药味。
蒋太后倚在引枕上,枯瘦的手指轻抚过朱厚熜的肩头,声音像一缕将散的烟:“老身怕是熬不过今冬了……”
朱厚熜眼眶大红,猛地攥紧母亲的手:“娘!别……千万别说这话……孩儿已命龙虎山天师设坛祈福……”
“傻孩子!那不成的!”
蒋太后轻笑着摇了摇头,眼中有着不舍,但更多的还是安定:“你如今子嗣众多,于国于民都有大功,娘也不担心了,只是……”
顿了顿,她还是开口道:“储位空悬,非社稷之福,老身只盼闭眼前,能见着你把太子定下……咳咳咳!”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咳。
朱厚熜慌忙将母亲揽入怀中,轻抚后背,替她顺气。
“呼……呼……”
蒋太后已经提前一步,屏退了下人,此时说话也无顾虑:“我儿,你跟娘说,何以迟迟不愿立太子啊?”
朱厚熜有些赧然,但他对于臣子诸多手段,唯独对于这位母亲不会有丝毫隐瞒:“儿子还年轻,春秋鼎盛,确实不愿早立储君……”
当年他一个儿子都没有时,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生怕自己也绝了嗣,步上正德帝的后尘,大明天子的位置又要交到别的朱家旁系手中。
可当他有了儿子后,且不止一个儿子时,情况又不一样了。
自古以来,皇帝与太子的竞争,就是皇权排他性与继承必要性的冲突。
二者的关系,呈现出一种“最亲密的敌人”的特质。
权力层面是天然对立,以致于防范、打压甚至杀戮。
情感层面又多多少少存在着父子温情,再渐渐被权力异化。
天家自古无亲情。
便是千古一帝都避免不了。
甚至于,越是有能耐的皇帝,对于太子提防越甚。
因为没有其他挑战了。
皇权牢牢掌控在手里,臣子是难以越权的,唯独太子能够威胁。
朱厚熜也是这样的想法。
当子嗣多了,不再有武宗绝嗣的风险,对于立下太子,他顿时心怀抵触。
每个请命立储的臣子,都被他记在心里。
搪塞的理由起初很简单。
如今所生的都是庶出,皇后未有嫡出的皇子,你们就这么急不可耐地请求立储,是何居心?
可实际上,张皇后自从当年流产,此后一直没有怀孕,恐怕已是难以得子。
朱厚熜对此心知肚明,留宿张皇后宫内的时间又少,如何能有嫡子?
起初臣子被唬住,但渐渐的也发现不对劲,又有老臣上书请命。
依旧不应。
历史上的陶仲文敬献“二龙不相见”之策,或许也不是挑拨父子关系,而是揣摩嘉靖的所思所想,有意迎合。
知子莫若母,蒋太后其实也清楚儿子所想,却有所忧虑:“我儿如此为之,难免让诸多皇子心生遐想,彼此争斗啊!”
朱厚熜默然。
争一争,其实也不见得是坏事,总比一条心跟他斗好……
蒋太后却接受不了:“那都是我的乖孙啊,他们聚在身边,皇祖母皇祖母得叫着,老身岂能忍心看到他们来日兄弟阋墙,自相残杀?咳咳咳!咳咳咳!”
说罢,又剧烈咳嗽起来。
“娘莫急!莫急!儿子这就下旨!这就……”
朱厚熜勃然变色,赶忙扶住母亲,连声道。
太后却摇头,颤巍巍指向神龛。
朱厚熜会意,先将她扶着躺下,再去亲自捧来那尊礼佛三十年的白玉观音。
“老身不要你仓促决定……”
蒋太后轻轻摸了摸观音像,放在儿子掌心:“只要我儿答应,在老身走后,好好看看这几个孩子,莫要做出手足相残之事,老身方能瞑目!”
“好!好!”
朱厚熜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蒋太后缓缓闭上眼睛:“老身累了,你去吧!”
“是!孩儿告退!”
朱厚熜亲手帮母亲盖好被子,放轻脚步,退了出去。
待得宫内空无一人,蒋太后重新睁开眼睛。
帐顶金凤在烛火中明灭不定,她的手指攥紧被褥,望向窗外那轮将圆的月。
轻轻叹息。
活的时候,稍加逼迫,是能让朱厚熜乖乖立下太子的。
之所以不那么办,正是因为一旦那般为之,太子的下场,绝对不会好。
“老身能做的也不多啊……”
她对着空气呢喃:“唯有在九泉之下,多保佑这群孩子几分了!”
更漏滴答,盖过一声几不可闻的啜泣。
……
与此同时。
朱厚熜走出慈仁宫,眼神瞬间变得凌厉起来。
他其实清楚,蒋太后方才的那番话语,出发点是祖母疼爱孙子。
不愿意见到一群皇孙们,未来因争夺皇位而自相残杀。
但疑心病还是上来了。
总觉得有人从中作祟,推波助澜,恨不得早早立下太子,好拥护储君,与之抗衡。
“文孚……”
朱厚熜下意识地开口唤道。
旋即又皱起眉头。
原锦衣卫指挥使陆松已然过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