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部们纷纷起身,搓着手,跺着脚,裹紧大衣,像解冻的溪流般涌向门口。
钱进没有动。
他等主席台上的领导在簇拥下离开后,才拿起那两卷奖状追上了工商局政工科的科长。
孙国安。
在他执掌外商办后,两人打过几次交道。
这是个有一张国字脸的中年领导,鼻梁上总架着一副厚厚的眼镜。
之前泰山路人民服装厂登记的时候,就是他给经手批的手续。
钱进对孙国安的印象是此人虽然古板,但条理清晰,对政策条文倒背如流。
所以他要咨询大哥的前途,找这位老古板最合适了。
孙国安正夹着厚厚的笔记本准备随着人流离开。
钱进快步上前,挡在了他的侧前方。
“孙科长!”钱进用恳切的语调跟他打招呼,“能不能给几分钟谈点事?”
孙国安停下脚步,扶了扶眼镜,有些意外地看着眼前这位刚刚受到表彰的供销系统红人:
“哦,钱主任?有事?”
他语气平淡,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
钱进不以为意。
这人就是这样。
他向角落里招了招手,孙国安点点头跟上去。
避开人群,钱进没有寒暄,开门见山:“孙科长是这样的,冒昧打扰您是为了一件私事……也是政策上的事,想向您请教。”
他看了一眼最后退场的人群,压低声音继续说:“是关于落实原工商业者政策的事儿。”
“原工商业者政策?”孙国安镜片后的眼睛瞬间眯了起来,随即是职业性的警觉和审视。
他没有立刻回应,而是仔细打量了钱进几秒钟。
这位供销系统的标兵,家庭出身是清楚的工人阶级,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他下意识地又推了推眼镜:“钱主任,这政策主要是统战部和原单位在处理,我们工商局主要是按接收通知办事……”
“是我大哥。”钱进迎着他审视的目光,没有丝毫回避,“我大哥叫钱程,刚从黄土高原地区返城的下乡知青,前两天刚落下户口。”
“您可能不清楚,我们的父亲钱忠国同志在公私合营前,是‘福盛祥’绸缎庄的私方经理,当时我大哥也在上班学经营。”
“公私合营后,父亲转到国六厂当了普通职工。”
他语速很快,但吐字清晰,每个关键信息都像瞄准靶子的子弹一样准确:
“我大哥是高中毕业,最早响应号召下乡,起初在西北的建设兵团,后来有些农村地区缺劳动力,他就主动请缨去开荒了。”
“现在他返城了,家里困难,想找条出路。我听说,有这个政策——就是原工商业者的从业者甚至是从业者的子女,符合条件的,可以‘归队’安置?”
孙国安没有看他,眼神开始漂移向旁边。
钱进不着急。
他知道对方并非是想要推脱或者不重视他的话,而是开始思考了。
果然。
过了一会孙国安深深地吸了口气说:“你说的情况属实?”
钱进说道:“一点问题都没有。”
孙国安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扭头看了看已经变得空旷的礼堂,又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这样……”
他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权衡什么:“会餐还没开始,咱们不着急去饭店,那你跟我去找个办公室说,这里不方便。”
他夹着笔记本,转身朝着侧门走去。
钱进立刻跟上,心里多少有些担心。
孙国安是工人文化宫里的常客,他出去找到工作人员耳语两句,就被带到了二楼一间办公室里。
不知道这是什么科室的办公室,不大的房间里,靠墙立着几个刷着绿漆的档案铁柜,散发出淡淡的樟脑味和铁锈味。
两张旧办公桌拼在一起,桌上堆满了文件、报纸和卷宗。
孙国安就跟进了自己办公室一样,熟练的在报纸里翻找了一会。
然后他找到报纸对钱进招招手,示意钱进在办公桌对面那把磨得油亮的木靠背椅上坐下。
他说道:“我们单位有今年内部的落实政策参考汇编文件,可惜今天来开会我没带上。”
“你说的这个情况,涉及‘原工商业者子女归队安置’的政策确实是有,今年刚开的头,现在还在风口上。”
“所以它门槛很高,不是随便哪个原工商业从业者的子女都能进工商局的大门。”
他直视着钱进的眼睛,将刚找到的报纸交给钱进看。
是一份沪都发行的《劳动报》。
“第一关,身份认定!”孙科长伸出食指,在桌面上轻轻一点。
“这是铁门槛,‘原工商业从业者’不是说句话的问题,得拿出硬证。”
“你父亲在‘福盛祥’的任职档案,公私合营时的股权凭证、定息本、或者当时企业合营清册上有明确记载的‘私方经理’身份证明。”
“这些材料,原件或档案局盖章的复印件是缺一不可的,这样首先是街道办和区一级统战部会联合成立核查小组,核实这些材料的真实性,最终确认你父亲属于‘民族资产阶级’范畴。”
“这一步,是最根本的基础,你可得记住了,基础不牢,地动山摇!”
钱进的心猛地一沉。
这就是他担心的问题。
他苦笑道:“我父亲去世一年多了,然后前些年又是个动荡年代,这些东西还未必能找到。”
孙国安说道:“如果有,那就没什么问题,你父亲即使没有好好保存,市档案馆肯定有备用件。”
钱进一听,顿时安心不少。
孙国安继续说:“如果你要办就赶紧办,抓住时间窗口,根据我的分析,这份政策执行时期就是刚开始这三年,七九、八零、八一。”
“然后在这三年里有个窗口期,应该就是七九年前三个月,现在国家工商行业复苏,但是缺少人才,所以编制审批口子放的宽松。”
“但还是刚才我那句话,以我的经验,顶多三四个月后编制审批口子肯定收紧,难度倍增。”
“第三关,也是核心流程!”孙国安指了指他的笔记本。
“这个你得记下来了。”
钱进向他道谢,开始记录。
“第一步,申请归队安置!”孙国安语速加快,如同在背诵条例。
“由你大哥钱程本人,向其父亲的原单位也就是国六厂提交《复业/归队申请书》,公私合营后他的关系转入单位很重要,这是正规流程的起点。”
钱进说道:“这没问题。”
他跟王栋私交甚笃。
孙国安说道:“那就行,申请书里还要有你大哥的信息,要写清楚个人基本情况、下乡经历、返城情况、申请理由。”
“关键附件是回城落户证明、下乡所在地公社或建设兵团开具的下乡经历证明,国六厂接到申请后,若核实情况属实且符合政策精神,由其人事部门出具商调函,发给我们工商局。”
钱进记下了要点。
孙国安继续说:“第二步是统战系统推荐……”
“这一步,是是能否‘插队’进我们单位的关键,单靠原单位商调,力度是不够的,必须得去借力。”
“这方面我提醒你一下,咱们市里有民主建国会市委、有工商联合会,让你大哥或者你代表他,去找这两个组织帮忙。”
“现在上面有精神,民建中央在今年开始要推动‘广开才路’,对有经济管理经验的原工商业者及其子女有进行资源倾斜。”
“如果你们家的情况属实,那你递交一份详实的个人情况说明和申请诉求,恳请他们出具正式的推荐信,他们是会给的。”
钱进笔走龙蛇,对孙国安感激不已。
这就是找对人的好处。
如果不是孙国安提醒,打死他也想不到还能找这样的单位去借力。
孙国安的帮助不止这些:
“你大哥想加入我们单位不容易,他是高中学历,这足够了,但还得需要财会能力。”
“等到他的推荐通过后,市统会组织专家进行‘专项能力评议’——重点考核他是否具备基础的企业经营常识、财务知识、算账能力。”
“所以你们必须得提前做准备,这个年他肯定过不好了,他得好好学习了。”
钱进说道:“这方面没问题,我那边有专业的财会人才给他当老师。”
孙国安点点头:“那就行,这个不难,不会考核很困难的东西,毕竟现在社会什么情况咱们都了解,哪有那么多的专业人才?”
“到时候评议通过,市统会才会将他的档案和推荐意见,正式转给我们局,到了这一步基本上就是走通了——毕竟有你这边的关系。”
“第三步是编制特批与岗位适配。”
钱进赶紧问道:“孙科长您给指点一下,我大哥的路要是走通了,大概能安排到什么岗位上?”
孙国安又眼神飘渺的进行了思考。
办公室里陷入一片寂静。
炉子上的水壶沸腾了,尖锐的哨音骤然响起,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钱进起身去拎下嘶鸣的水壶。
他看到桌子上有茶杯,便往里倒入热水。
然后他的公文包里现在常备好烟和好茶,便拿出茶叶给两人泡上一杯。
反正他看孙国安在这里挺熟稔的,那他用个茶杯应该没什么问题。
抿了口热茶,孙国安开始组织语言:
“我们局接到市统会转来的推荐材料和国六厂的商调函后,会启动‘编制特批’程序。”
“你记住去找我们一位副书记说一声,到时候用中央特批的‘落实政策专项编制’,这样不占我们局正常的招干指标,批起来会很快。”
“定岗的话,当时你父亲是管绸缎庄的经理,他作为继承人在学习,那能定一个企业管理者。按政策,这类人会安排在企业登记科或基层市场监管岗。”
“如果他在评议中表现出较好的财务基础,也可能考虑‘商标事务’或‘合同管理岗’。具体岗位,由局党组研究后分配。”
“这一步,就是我们局内部操作了。到时候你要是有想办法,那就跟领导去谈谈,反正你现在都能说得上话。”
孙国安重新坐定,吹了吹搪瓷缸上漂浮的茶叶末,呷了一口热茶。
钱进叹了口气:“我是个年轻的小干部,哪能那么容易跟你们单位的大领导们搭上话?”
孙国安透过氤氲的水汽,看着钱进忧心忡忡的脸色,迅速看穿了他的心思。
他放下杯子笑道:
“钱主任,你别在我面前自谦,你刚拿了奖,是供销系统的红人,韦社长今天在会上那番话,份量不轻。”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你大哥这事,说到底,关键在于两点。”
“一是身份认定的硬材料必须齐全过硬,这是根基,不容半点虚假含糊;二是统战系统的推荐信,这是开路的‘尚方宝剑’。”
“只要进入我们单位了,那人事科的老赵,跟我关系还行,人还算讲道理,到时候我要是能帮忙,自然会帮忙的。”
钱进闻言松了口气,抱拳作揖:“孙科长,大恩不言谢!感谢您为我指点迷津,这恩情我钱进记下了!”
孙国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旧礼弄得一怔,随即有些不自在地摆了摆手。
他拿起搪瓷缸又喝了一口,掩饰着那点不自然:“时间差不多了,咱喝了这杯水就去饭店吧,估计你们韦社长得找你呢。”
“今天你受到的表彰不一般,我估计他会把你引荐给我们田局长,到时候你把关系打通了,你哥哥的事就更好办了。”
钱进摇摇头:“有您的指点,我就不去叨扰他了。”
这事上找大领导来开后门确实不合适。
一切手续要正规化。
所以孙国安今天确实帮了他大忙。
要不是有他这一套条分缕析、层层嵌套、环环相扣的流程指导,那钱进怎么去帮钱程跑关系?
体制内的一切,就像一张巨大而精密、又布满无形荆棘的网,没有内部人士指导,是不会清晰地铺展在外行人面前的。
如果没有孙国安这种行家指导,光靠他去莽,那恐怕得动用不知道多少关系,因为事情涉及到的环节太多了。
这些环节每一步都要求精准无误,如果他这种外人去操办,那每一个环节都可能卡壳。
身份证明、原单位、民主党派、统战部、能力评议、专项编制……
这些词汇别说去办了,只是说出来告诉他大哥,他现在就依稀能看到钱程那张带着惊恐和疑虑的脸!
他欠了孙国安一个大人情,但他会还的,他知道自己有能力还人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