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如此类的记录比比皆是,看似条理分明,实则漏洞百出。
比如说‘支’五千匹布!
如果有人在账册上,将其改成‘支’六千匹,完全无法察觉,也没办法查账,更不知那多支出一千匹布的去向。
这般记账,无异于一锅浆糊,纵使十名书吏誊写校对半月,仍难免处处错漏。
而一旦‘收、支’的最终余额账目对不上!
那就要逼迫下级官吏,去想办法去弥补其中的亏空。
江行舟指尖轻叩案几,思绪却已飘向另一个时空——那里有一种名为“复式记账”法,每笔交易皆对应借贷双方,科目明细,借贷平衡。
若能以此法重整账册——这糊涂账,应该能算个明白!
一念及此,江行舟随手取过一册空白账簿,蘸墨提笔,当场开始重理账册。
身为童生案首、秀才案首、解元举人,才气冠绝江南。
处理这种不需要才气的账册,于他而言不过信手拈来。
可以轻松使用“过目不忘、一目十行,一笔十行、一气呵成”,等简单文术。
茶盏尚温,
那本百页的旧账已然在他笔下脱胎换骨,整理成了新账册。
单式记账的糊涂账,渐渐化作条理分明的复式新册。
记账的数字,也用了简数字。
每一笔收支都找到了对应的借贷,每一处漏洞都被严谨的记账法则填补。
江行舟搁笔抿茶,但见案上一本厚厚的旧账、一册薄薄的新册并排而列——一本是糊涂账,一本是明白账。
有了经验之后,熟能生巧,江行舟处理旧账的速度愈发快了。
“哗啦啦~”
墨迹未干的新账册上,笔走龙蛇,如电光石火。
不过半个时辰,数十册旧账已在他笔下脱胎换骨,化作一套崭新的账本。
然而,当他仔细核对新账目时,看账目的结果,眉头却皱的更深了。
——果然,账目处处都是漏洞,暗藏的亏空多的吓人。
藏的深,东一笔三百石,西一笔五百石!
虽是小数,可累积起来,却是数十万石之多。
账面上的亏空触目惊心,竟高达二成有余。
明明账册记载入库百万石粮秣,实际运粮船却仅有八十万石。
这其中的猫腻,不是账房疏漏,便是有人中饱私囊!
若他贸然在账册上盖下审核通过的司马印玺,让运粮船启程北上,待北方发现粮秣短缺,这二十万石的亏空,岂不是要算在他头上?
——其中亏空,以后定然要逼自己去填补。
到时候,怕是要倾家荡产也填不平这个窟窿!
而且,还很可能会在吏部,留下“贪墨”的政绩污迹。
“混账.!”
江行舟不由气的暗骂一声。
“莫非是老司马杜尚军刚刚离任,下面有人想趁着司马空缺这个空隙,要发财?!
就算有新任司马上任,短时间内也不熟悉账目情况。
而这批百万石的军粮又急,要赶着发往北方!
审批的时间非常短暂!
说不定,这笔贪墨就能被混过去!”
幸好他多留了个心眼,用新式账册重新梳理了一遍。否则不等秋闱放榜,自己就要栽在这笔糊涂账上!
吏房内,胡万金掐着时辰,待得半个时辰过去,这才慢悠悠来到司马公房。
“江大人这账册可曾过目?”
胡万金小心的问道。
不过,他刚问完这句话,就感觉问的多余。
他躬着身子试探道,
话刚出口便觉多余——只见江行舟正悠然品着龙井,案几上数十册旧账本原封未动。
胡万金嘴角微不可察地翘了翘。
也是!
这些枯燥账目,哪比得上有才气的诗词文章?
密密麻麻的数字堆迭,一册就是上百页,看着都要头晕眼,更遑论理清其中门道。
江大人是堂堂清贵的江南乡试第一解元,又非账房会计小吏,哪里有耐心看这些东西!
“大人若是不放心可要让吏房的几位老吏帮忙,清点账册?”
他正要开口,
却见江行舟忽然放下茶盏,看着案几上一迭装帧考究的新账簿。
“胡书办,本官倒要请教。”
江行舟声音不疾不徐,指了指老账薄道,“这些账薄,累积入账一百万石粮。
为何,出账的却只剩八十万石?
这二十万石的差额,不知是库房的硕鼠偷吃了,还是有人中饱私囊?”
“差额.二十万石?”
胡万金闻言,浑身一颤,额头瞬间沁出冷汗,脸色惨白如纸。
这些账册都是下面官吏呈上来的,他也不过是随手翻翻就送来了。
若要彻底清算,至少得五个老账房放下手头活计,耗上半月功夫才核对的清楚。
可那些老吏,没有上官的命令,岂是他能随意调动的?
“大大人如何算出这亏空数目?”
胡万金颤声问道。
“本官重理的新账,亏空一目了然!”
江行舟推过一摞装帧整齐的新账册。
胡万金战战兢兢翻开,只见满纸都是前所未见的记账符号。
那些横平竖直的表格,严谨对称的数字排列,分明是某种闻所未闻的算账法门。
他越看越是心惊,这账册竟似铁桶般严密,连一丝错漏都藏不住。
每一笔几百石的缺额,都被记录下来。
待翻至末页,却是用他看得懂的,熟悉的旧式记账,赫然写到:
【天授十五年·江南道北运粮秣账册】
收:江南各府县收米一百万石
支:运抵粮仓米八十万石
余:欠二十万石(去向不明)】
朱砂批注鲜红刺目,那“去向不明”四字,简直像一柄利剑悬在头顶。
胡万金看到这个数目,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他脑中一片空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江司马才刚上任,竟能在短短半个时辰内,将堆积如山的账册彻底清算?
这怎么可能?!
莫说是寻常账房,便是户部那些精于算计的老吏,也绝无这等本事!
他浑身发冷,恐慌道:“大人明鉴!属下对此事毫不知情!要不,属下立刻召集吏房所有老吏,重新核算账目?”
他额头冷汗涔涔。
若江司马认定是他从中作梗,这口黑锅扣下来,他怕是连命都要搭进去!
江行舟冷笑一声,霍然起身,袖袍一振:“查账?不必了!本官要查的是运粮船!
——传令下去,调吏房十名老吏,府衙点一千衙役,即刻前往漕运码头,当场清点粮秣!”
他眸光如刀,一字一顿:“本官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贪墨这二十万石军粮!”
“是!”
胡万金哪敢耽搁?
他踉跄奔回吏房,朝众吏员们连声催促:“快!所有在值的吏员,统统随我走!——去漕运码头,清点粮船的粮秣!”
他知道,江司马这是动了真怒。
足足二十万石粮秣的缺额,若不能立刻查明真相,今日怕是要血流成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