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脚一沾土,整个人就活了过来,像脱缰的小马,转眼不见踪影。
怀里揣着从鹰愁涧拣来的几块亮石,眉飞色舞,直奔村东头去找那帮玩伴,笑声未到人先到。
姜义看着那小小背影一溜烟儿跑远,嘴角似笑非笑。
小子天生心大,倒也好。
他不去理,抖了抖衣袖,身形一晃,化作一道淡影,风过无痕,径直往蝗虫谷去了。
大半月不见,那谷中景象,愈发寥落。
风声干冷,石叶俱黄,昔日那阵令人心烦的“沙沙”声,已淡得几乎听不真切。
连那股腥甜的躁气,也被秋意冲得七零八落。
姜义立在谷口,目光沉静,神念却早已悄然铺开。
无形无迹,似一张极细极密的天网,自山巅垂落,将整座山谷都罩在其中。
风过草动,蝗翼振微,皆逃不过他心念一拂。
不多时,他指尖微抬,轻轻一勾。
几缕气劲疾射,入谷无声。
随即,山腹深处传来数声闷闷的轻响。
那几只气息最盛的妖蝗,连半点挣扎都没留下,便被那无形劲气斩杀当场。
谷中霎时一静。
姜义负手而立,眉目淡然,细细清点余孽的气息。
心中略一权衡,点了点头,神念便如潮水般收回。
他抬头望了望天色,微一吐气,一声清越的唳鸣自喉间逸出。
声不甚高,却直穿云层。
转瞬,谷中阴影晃动,三道灵光自不同方位腾起,掠空而至。
赤羽如火,金翎耀眼,青羽如烟。
三道身影落地,羽光流转,气息凛然。
正是赤、金、青三族的灵鸡老祖。
这三位日日以妖蝗为食,羽色愈发鲜亮,阳气之盛,几乎逼人。
立在那谷风之中,煞气盈目,连山里的老虎见了,也该绕路三分。
“见过家主。”
三位老祖齐齐俯身,羽翎微震,风声猎猎。
姜义只是微微颔首,神色淡淡,目光在三禽身上一掠而过,语声平平:
“谷中蝗势,已衰得差不多了。你们也不必再日日守着此处。”
他略一停顿,语气中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松缓:
“自明日起,三日一换。轮流坐镇,其余两位,便回院后自修去吧。”
三老祖一听,俱是眼中放光,齐声应下。
这几年风里来、瘴里去,守着这片死气沉沉的山谷,如今得了喘息,心中自然欢喜。
姜义看在眼里,嘴角似有若无的一抹笑。
待那几声“多谢家主”渐渐落定,他这才敛了神色,缓缓开口:
“几年来,你等镇守此地,功不可没。”
他声音沉静,似随意一提,实则暗含几分嘉许。
“既有功,自该有赏。”
三禽对视一眼,眼中俱闪过一丝激动。
金翎微抖,青羽轻鸣,赤羽更是忍不住往前挪了半步。
姜义看着,也不卖关子,只道:
“我此行外出,机缘巧合,得遇羽族圣灵青鸾、彩凤。”
他语声不急不缓,每落一字,三禽的呼吸便重上一分。
“从他二者手中,得来一卷古法。”
“名曰《朝阳紫气炼丹法》。”
他稍顿片刻,指尖微抬,虚空一划,便有一道淡紫霞光流转而出。
霞光之中,鸾影起舞,凤吟若有若无。
姜义负手而立,淡淡续道:
“此法不假外物,只炼己身。修至极处,可令性命交融,血脉蜕变,破羽脱凡。”
这几句话,说得云淡风轻。
可落在那三位灵鸡老祖耳中,却如九天轰雷,震得三禽魂魄俱颤。
“血脉樊笼”四字,于凡人是说书里的奇谈,于它们,却是命里写下的桎梏。
生来有翅,偏不得飞升;修到极处,仍困羽中。
那是骨里生的锁,命里定的墙,千年苦修,也难越寸许。
如今,却有人言可“破樊脱凡,怎不叫它们心头天翻地覆?
赤冠老祖性急如火,当下便低声呢喃:“脱羽化凡……”
鸡眼里燃起两团光,噼啪作响,连浑身的羽毛都微微抖动起来。
金羽老祖更不成体统,两翅紧绷,喉中“咯咯”作响,激动得险些没蹦起来。
倒是那青羽老祖,性子稳重些,愣了片刻,终于长吸一口气,将心头的火硬生生压下。
它一步上前,突地俯身,双翅撑地,头深深磕在尘中,羽末扬起一阵灰。
“家主大恩,青羽粉身难报!”
那声调沙哑,里头却带着刀砍斧凿般的决意。
“自今日起,青羽一族,愿为家主驱驰,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话音未落,其余二鸡也像被什么唤醒似的,齐齐跪伏,胸膛伏地,喙尖叩响山石。
誓言起处,声震山谷,连那些余孽的蝗虫,都似被惊得不敢再动。
一时之间,那原本死气沉沉的蝗虫谷,竟多出几分肃然之气。
接下来的几日,姜义的日子,倒真算得上清净。
回家一趟,报个平安,便又转身进了蝗虫谷。
谷中风静,草声微。
姜义不设法坛,不陈香案,也无钟磬咒语,只有一缕朝阳,斜斜落在肩头。
三只灵鸡老祖恭谨地伏在下首。
一左一右一中,列得齐整,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
只生怕漏了哪句,坏了造化。
姜义讲得极细。
那卷《朝阳紫气炼丹法》,他几乎是拆成齑粉来教。
一句句咀嚼,一层层剖析,甚至连呼吸的节奏,气脉的起伏,都细细分辨。
他又将那日在浮屠山,与青鸾彩凤闲谈所得的种种悟处,一并说与它们听。
自朝阳初起之时,如何摄那一缕最精纯的紫气;
又如何引气入体,于嗉囊之下、百脉交汇处炼成内丹。
其中险阻、关窍,乃至可能的偏差,都说得明明白白。
这三只灵禽听得如痴如醉,连羽尖都微微颤动。
偶尔有问:“此法日后,可否传与族中后辈?”
姜义只是笑笑:“此法既已授出,往后如何,便由你们自定。”
而这几日的传法,倒也不只是三只灵禽得益。
姜义自己,也似在讲与听之间,走了一个更大的圈。
这门专为禽类所设的炼丹法,落在他口中,却被层层剖开、反复推演。
许多原本在“调禽法”中晦涩难明的关窍,就这样在讲述的过程中,忽地明亮了几分。
那些自以为早已参透的道理,此刻重温,却又似开新枝,生出几层别样的气韵来。
所谓谈经论道,并不止是“一人施教,一人受法”。
那施与受之间的碰撞,本身就是一场更高明的修行。
一言一悟,皆是砥砺,一得一失,俱为契机。
想及此处,姜义心中不由一笑。
难怪那天上诸般正果之士,总爱大张法会,广邀群仙讲论丹经。
看似弘道济人,其实,未必不是在借众念之光,照见自身一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