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高
三声长鼓落定,音波震彻广场,宛若暮钟,沉而不散。
与此同时,各人的试卷化作一缕清光,瞬间没入文箓戒中。
文箓戒内阵法自启,识别每页试卷上文气停驻的流转轨迹,不过眨眼之间,便已分判轻重。
薛向并不清楚文箓戒中那套“判分玄机”的具体运作机制,但初榜瞬间给出。
“初”之所以称“初”,只是因尚需人工复核,以防有士子哗众取宠、借诗文激荡文气之偏巧。
可谁都清楚,说是初榜,便是终榜。
所以当“薛向”二字赫然居首,后面那一个圆满如镜的“百分”映入所有人的眼帘时,整座石坪广场,倏然寂静,仿佛连风声都收敛了呼吸。
所有目光,如潮水般朝薛向汇聚。
他坦然起身,环顾一周,躬身一拱手,既无狂喜,亦无骄矜。
那一瞬,天地仿佛只剩他的身影,孤然独立于广场之上,静穆庄严。
薛向收回神念,心神沉入戒中,细观榜单。
排在其下者,次第为:
沈南笙,九十五分。
楼长青,九十四分。
凌雪衣,九十分。
他虽于三人文章中“借”走了不少文气,可他们本身文章峥嵘,底蕴丰厚,余下的文气依旧牢牢支撑其占据高位。
反倒是宁千军,只得了八十二分。
此分一出,广场远角突地传来一声闷哼。
宁千军脸色惨白,站立不稳,唇角发抖,双眼猩红得仿佛渗出血丝。他喉头滚动,陡地怒吼一声:
“我要……”
一道青影蓦地掠至,是一名白须飘拂的老者,袖袍一展,恰似浮云坠地。
那双浑浊却如鹰隼般冷厉的眼眸,死死盯住宁千军。
“你要作甚?”
宁千军张口,声音颤抖,“我要……休息。”
“呵。”
那白胡子监考冷冷一笑,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讥讽,“我还以为你要学薛向,要求复核呢。
你猜,继第一场之后,魏大人想不想‘以儆效尤’?”
言罢,拂袖而去,仿佛从未停步。
宁千军怔立原地,像被一柄钝刀切断了气息,一时间脸青唇白,久久无言。
他双手紧攥,气得浑身发抖,背上被杖责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死死盯着戒面分数,喉头堵着一口血,眼见诸位监考退走,他再也忍不住,忽地一跺脚,整个人腾空而起,直冲丙子号石坪。
风声急掠之间,孟德、魏文道等人迅速赶到。
“姓薛的!”
宁千军停在空中,厉喝如雷,“你当真要往死里得罪本公子?”
薛向不慌不忙,正襟一揖,声气清朗如玉石撞钟:“宁兄此言,何出此言?”
“别踏马装蒜!”
宁千军咬牙怒道,“沈兄、楼兄、凌雪衣,你敢说你夺他们文气,为削弱竞争对手,还说得通。
为何要来祸祸老子?”
薛向目光澄澈,轻叹一声:“换你是我,若能褫夺文气,你会不会对我下手?”
“会!”宁千军咬牙切齿,毫不犹豫。
“那不就结了。”
这平平一句,却如春雪初融,看似温和,却冷入骨髓。
宁千军眼中几欲喷火,怒极反笑:“你也配和我比?我是宁家嫡子,你是何人?
你当真准备好迎接整个宁家的怒火么?”
他声音沙哑,咄咄逼人,一字一顿。
薛向闻言,却只是微笑,如春风掠柳,温润悠然:“宁家当真要与本届迦南郡魁首为敌?”
他笑得悠然,眼神却锋如刀锋。
宁千军忽地神色僵硬,胸腔像是被压住一块巨石。
“郡试魁首”,这四个字,不是吹出来的虚名,它意味着上报州府、名列青史、学宫长老案前必览。
这已不是谁都可以随便拿捏的存在了。
“年轻人,别太年轻。”
薛向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像是在安慰,又像在轻描淡写地碾过。
风起衣摆,长空无语,宁千军一动不动,仿佛被当众剥下最后一层尊严,僵立原地。
这个世界,并不只围着最强者转动。
薛向策论满分带来的震撼,很快便在众人各自的悲喜中消散。
人群渐渐疏落,夕阳如洗,余晖在广场西侧的青石阶上铺开一层薄金,光影在石面起伏,如溶金缓缓流动。
巨榕树下,薛向盘膝而坐,背脊笔直,神色澄静。
远处,四道身影并肩而来。
魏文道年纪轻轻,却已深得“装逼如风,常伴其身”之真意——永远负手而行。
儒衫虽未仔细整过,依旧透着一股清正温文的书卷气。
孟德仍是膀大腰圆,阔步如风,一边走一边啃着与薛向同款的猪油饼,油香随风四散。
陆为民眉头微蹙,像在反复咀嚼一行未写完的句子,惆怅在面上压也压不住。
周梦雨一袭墨青长袍,衣角被风托起,双手插袖,唇畔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瞧瞧。”魏文道朗声一笑,“薛兄你这回,真是杀疯了。”
“我看宁千军都要气吐血了。”
“就是,痛快!瞧把那帮荫生吓得——”
几人言笑嘈嘈,尾音散在树影间。
薛向摆了摆手,淡淡道,“不说我了。孟德兄、为民兄、梦雨兄,三位怕是得再加把劲儿。”
第二场策论试,除了魏文道有八十七分外,其余众人分数都只在七十余分,已逼近落榜边缘。
孟德把最后一口猪油饼咽下,嘴角还亮着油星,咧嘴道,“预料之中,科举考试,层层拔高,本就是优中选优;取中的名额又少,这个分数,我已经很满意了。”
他忽地挺直胸膛,眼里亮出一线光,“薛兄这一仗打得漂亮,倒让我颇受启发。
回去我也要‘磨’上一磨——进衙门、历世事。
到底不经风霜,写不出入骨三分的文章。”
“说得好。”
陆为民接道,“我也这么想,失败不怕,怕的是不知回头检点,大不了明年再考。”
周梦雨耸耸肩,笑意更淡,“都看着我作甚?我来参考,原就为个体验。
周某执掌《云间消息》,在迦南郡也算数得着名流了,谁见我不高看一眼?
这科考之路,能再往上爬一阶,自是好事;
爬不动,我就歇歇,养足精神再上。
我不急。”
“周兄这份心境,全场堪称第一。”
薛向竖起拇指,笑道,“不过,失望的话别说早了。
还有最后一场试帖诗,诸君未必不能奇峰突起。”
“正是。”
魏文道神色一敛,郑重道,“终究还要全力以赴。
即便不中,只要名次好看些,将来求仕、入公衙,也能多得几分筹码。
诸君,仍当努力。”
…………
夜色渐沉,繁星隐没于云幕。
薛向回到号舍,一筒清水入口,随手取出一块猪油饼,慢慢咀嚼那块已冷却的猪油饼。
水足饼饱,疲惫却如潮水涌来,他躺上石床,沉入梦乡。
棚外的夜风掠过院墙,卷起几片纸屑。
考棚中,依旧灯火未歇。
点点光晕从各个号舍缝隙间透出,映出伏案苦读的身影,或低头默写旧卷,或轻声背诵旧日诗章。
而在监考厅西厢,一间密闭暗室,被推开。
王宗靖身披灰裘,阔步而入。
室内两人,已等候多时。
昏黄的烛火微微跳动,映出沈明周的面孔,细长而削瘦,眉间倦意未散。
他斜倚椅背,手指慢慢转动一支干笔,似在驱赶心头的烦躁。
一旁,徐长缨则正襟危坐,神色沉静如石。
王宗靖眼神沉定,开门见山,“薛向两场总分,稳居首位。
若再拿一场高分,他便要以魁首之名,拿下文试魁首。”
闻言,徐长缨眉梢微挑,却并未言语。
沈明周“啪”地将笔搁在案上,叹息一声,道,“那可是文气大阵下判出的满分,我们还能说什么?”
他声音里带着几分压抑的愤懑。
他本无意深陷此局,如今却已进退维谷。
郡考一旦落幕,沧澜学宫岂会轻饶于他?
他只能指望王宗靖将他拖出这潭浑水。
此刻虽百般不愿,却也只能随之浮沉。
王宗靖负手踱步,沉吟半圈,停步道:“薛向若成魁首,修行试中便能占尽天时地利。
将来再夺修行试魁首,郡考称雄,我有何面目复见州伯?”
他语气虽淡,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冷意。
徐长缨仍未出声,眼中却多了几分锐意。
他在等待,等待王宗靖放出底牌。
王宗靖似是察觉,目光扫过他,道,“前事虽未成,但徐兄出力在前,我许下的承诺,自然依旧作数。”
徐长缨缓缓吸了口气,起身微躬,拱手一礼,“谢过王兄。”
王宗靖摆手示意,道,“如今文试只剩最后一场,成败在此一举。
二位若有妙策,不妨直言。
若叫薛向再拔头筹,我在州伯面前失了颜面,又如何为二位运作?”
沈明周低声道:“只剩最后一场试帖诗,此试三十分,怕是无力回天。”
王宗靖微微一笑,道,“州伯早有筹谋,当初与沧澜学宫合议出题之时,便将第三场的出题权与评分权,一并要了过来。
如今,这两样权柄,全在我手。”
沈、徐二人闻言,神色皆变。
“若如此,尚有一线翻盘之机。”
徐长缨终于开口。
王宗靖瞥他一眼,“你是学宫老人,监考经验无数,有何主张但说无妨?”
“最后一场,改回号舍考。”
徐长缨平静答道。
王宗靖眉头一挑,道,“这恐怕不行,考场早已定下,为石坪广场,不能强行更改”
沈明周沉声接口,“我明白徐大人的意思。
广场布设有文气大阵,若薛向在其中挥笔,必然引动文气异象,旁人再难争锋。”
徐长缨点头,“正是。
不可再依文气落纸为据,必须由阅卷官亲自改卷。
如此一来,个人倾向便可生效。
即使薛向做出妙诗,若评卷官不喜其文风,也未必能给高分。”
王宗靖沉吟道,“此事简单。虽仍在石坪应试,但文气大阵可闭。”
沈明周皱眉,“文气大阵是依托迦南郡文脉而成,欲彻底关闭,恐非一时半刻能成。”
王宗靖冷然一笑,“短时间内是无法闭死,但飘落于外的残余文气,未必不能再作文章。”
“是何文章。”
“容我卖个关子。”
徐长缨点点头,站起身来,背手缓行几步,道:“评分办法,也可做做文章。
三十分,可分六档,每档五分。
我算过了,算上薛向的加分,他现在的总成绩,领先沈南笙、楼长青不过三四分。
只需他落第二档,其余二人列入第一档,便可后来居上。”
王宗靖一听,大喜过望。
沈明周亦笑,掌掌作响,“好一个分档之策!
若薛向答卷有一丝平仄不对、对仗失衡,便有理由将他划入次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