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淑芬若有所思,问道:“邱家?迎春门的邱家?”
“对!”黄四郎笑着点头,“邱小姐小姐可是嘉州城有名的美人,她最爱吃你做的卤牛肉了,常来我们飞燕酒楼吃饭,每次必点卤牛肉。”
张淑芬沉默了,想了想,又问道:“那段家大公子是良配吗?”
黄四郎闻言笑道:“张大妹子你这话说的,段家可是嘉州第一大户!段家大公子留洋八年,年初刚回来,风度翩翩,学富五车。
我前两日去段家府上见过,有幸和他交谈了几句,待人温和,说话做事也很有涵养,咱们嘉州城找不到第二位和他一般的青年才俊。
有说法他要去国立中央大学当教授,也有传闻说他成亲之后,还要继续出国深造。邱小姐和段少爷成亲,那可真是天作之合,郎才女貌!”
张淑芬闻言舒了口气,也跟着笑了:“挺好的,那邱小姐就不怕被惦记了。”
“是啊,之前据说有个副·官想要纳她当妾,把邱家都逼上绝路了。段家上门提亲,才把此事化解,不然……”黄四郎左右瞧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那副·官五十多岁,据说还喜欢打女人,娶进门的小妾被打死了两个呢。”
“真是混球!”张淑芬咬牙,下意识握拳。
“说不得,说不得。”黄四郎连忙摆手,悄摸摸给张淑芬塞了一个沉沉的口袋,“你回去再点,明天马车就修好了,我让我老表的大儿子来取货,你就不用送了。”
“要得。”张淑芬应了一声,把钱袋子揣好,驾着马车离去。
周砚若有所思,难怪那日邱绮特意来苏稽,端着青瓷盆买了一斤卤牛肉,她是在用那种方式来告别汪遇吧?
乱世佳人,命运早已不是自己能够左右的。
两年痴等,不知是否有等到他的信或消息?
至少她还算嫁得良人,在这乱世之中,没有沦为军阀玩物,也算幸运的了。
从结果来看,若是她嫁给了汪遇,应该也会死在后来的汪家大火之中,化为冤魂。
当然,这是他一个旁观者的看法,用结果来推导,向来没有人情味。
周砚本以为画面会再转,但马车从巷子里出来,却转到了街上。
玉堂街上,人山人海。
段、邱两家联姻,今日大婚,在飞燕酒楼办婚礼。
嘉州城中百姓,不少来看热闹的,挤满了玉堂街的两侧。
嘉州第一家族段家少爷,求娶嘉州第一美人邱家小姐邱绮,对于笼罩在战争阴影之下的嘉州,算得上是难得的喜事。
大家都想来看热闹,沾沾喜气。
段家家丁抬着一箩筐的喜沿路散给围观的人们。
“来了!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街上的人们纷纷伸长了脖子向着长街那头瞧着。
张淑芬把马车栓好,抱着周清也是挤到了街边,探头看着。
周砚飘了起来,目光越过人群,看到了锣鼓队后方一辆缓缓驶来的军用敞篷吉普车。
段家果然有钱有势,竟连军方的车子都能借的到。
“前方都打成那样了,一个商贾之子结婚,竟然用的军车!实属可恶!”
“你懂个锤子!段家上个月为抗日捐款一百万银元!这车是省里特批给段家当婚车的,为的就是表彰段家捐款救国的大义,堵上你们这些家伙的嘴巴!不然督查专员和县长能来?”
“一百万银元!”
“段家硬是慷慨大方!该他们挣钱!”
围观百姓纷纷咋舌,对段家好感度大涨。
敞篷车后排坐着的正是新人,周砚飘得高,看得清楚。
新郎穿着一身蓝色西服,头发二八分,长得确实俊朗,身姿笔挺,坐在车里看着就挺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看着斯斯文文的。
新娘穿的不是婚纱,而是一套红色的喜服,凤冠霞帔,手里拿着一把团扇,挡着面,坐的端端正正,腰背同样挺的笔直。
车子缓缓驶过的时候,可以同时看到两人的侧脸。
才子佳人,确实配一脸。
飞燕酒楼门口,数千响的鞭炮响彻街道。
吉普车缓缓停下,新郎先下了车,高高瘦瘦,却又能撑得起西服,绝对不是个瘦竹竿。
伴娘拉开吉普车门,穿着华丽霞帔的新娘却不太好下车,可把众人急坏了。
新郎见此走了过去,弯腰进车里,把新娘从抱了下来。
团扇垂下,露出了邱绮那张绝美的脸,她的脸上有着一丝惊讶,微微上扬的嘴角,则带了点甜蜜的味道。
郎才女貌,在这一刻具象化了。
西装皮鞋与凤冠霞帔,竟也能如此般配。
人群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声和掌声,围观的人们为这对新人送上了欢呼与祝福。
“真好,他们应该会幸福的。”张淑芬也欣慰地笑了,不过又有些惆怅的嘀咕了一句:“可怜啊汪遇,要是活着回来,应该会很痛苦吧?”
人群向飞燕酒楼涌去抢红包和喜,张淑芬剥了颗喜喂到周清嘴里,转身往马车走去,驾车往出城方向而去。
周砚突然意识到,其实老太太是见过邱绮的,甚至还围观过邱绮和段兴邦的婚礼。
但她从始至终只知道他们是邱小姐和段公子…
她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更不会知道段兴邦后来还成了导弹工程师。
是的!她大概率也不知道什么是导弹工程师!
关键词就是错误的,所以怎么可能搜的到想要的东西!
周砚飘在马车上空,遥望着飞燕酒楼的方向,也在为汪遇默哀:这下真成路边一条了…
他现在相当好奇,汪大爷到底是不是汪遇!
当然,他对汪少献身报国,不顾儿女私情的壮举,还是相当敬佩的。
忽然,他瞧见了在街边蹲着的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
人群向着飞燕酒楼涌去后,他蹲在那里,变得有些显眼,还有点…熟悉?
周砚眼睛眯起,试图去看他的脸。
马车转过街口,视野瞬间消失。
“应该不是吧?”周砚伸着脖子,试图确认,但后退的街道已经开始变得模糊。
——
画面再转,回到了苏稽石板桥头。
时间刻在石板桥上:1943年6月8日,午,11:45
“张大妹子,卤牛肉的量我要再减一半,生意太难做了,那些当官的三天两头赊账,一个月下来还亏起本,唉。”黄四郎两鬓生了不少白发,看起来比上回苍老了不少。
“要得。”张淑芬还是黑黑胖胖的,收东西的手一顿,看着黄四郎道:“要得,今年接下来的卤牛肉专卖费也不要了嘛,我晓得你也难。”
“你这个人,就是太善良,又太懂别人的心思了,这话我到嘴边三回都说不出口。”黄四郎一脸感动。
张淑芬笑了笑,突然好奇问道:“对了,那段公子和邱小姐,后来怎么样了?”
“你还惦记着这事儿啊?”黄四郎有点意外,不过还是答道:“我听说那副官不甘心,私下里有些小动作,段公子担心邱小姐的安全,所以带着她又出国深造去了,据说段家不少人都出国去了,段家捐了很多钱,上面有人护着呢。”
“那挺好的。”张淑芬点点头。
“周毅有消息了吗?这么多年过去,就没往家里递过信?”黄四郎好奇问道。
张淑芬神色一黯,摇了摇头。
黄四郎有点尴尬,忙道:“张大妹子,那我就先回去了,明天还是让我老表来拿牛肉。”
张淑芬点点头。
黄四郎往马车走去,伸手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我真该死!就多嘴问这一句。”
“妈,卤牛肉给汪家送过去了,这是钱。”一个满头大汗的半大小子跑了过来,手里捏着一把法币。
“跑慢点嘛,满头大汗。”张淑芬笑着拿了毛巾给他把头上的汗水抹了,给他拿了点钱:“你去张老头那里买一包米,把两个弟弟带过来,我们要回去了。”
“要得。”周清笑着应道,转身又跑了,两条长腿甩的飞快。
周砚忍不住笑,大伯小时候还真皮实啊,不过这孩子养的真好,才十二岁就到张淑芬肩膀那么高了,而且挺壮实的。
大户的日子也不好过,张记卤味的生意急转直下,张淑芬一个人就把卤味摊撑起来,便没再找林嫂子帮忙。
三个孩子坐在马车上,分着一小包米吃,脸上满是笑容。
马车穿过苏稽街道,目之所见,处处挂白绫。
老人、妇女坐在门口,目光无神,还能听到压抑的哭泣声从哪黑黢黢的门洞中传出来。
只有孩子在街上蹦跑,脸上还能看到笑容。
壮士出川三百万,谁知十户九无郎!
一股悲凉之情,从周砚的心中升起。
日寇从未踏足四川,可川军的死伤却是第一的。
张淑芬抿着嘴没有说话,抽了一鞭马,加快了几分速度。
马车驶入周村,一路上同样到处是白绫。
远处的山坡坡上,尽是新坟。
张淑芬把马车在家门口停下,缰绳递给周清,摸出钥匙开门,推开门,便看到门后站了一道影子,下意识摸向了别再腰间的小刀。
“淑芬,是我。”门后的人走了出来,按住了她的手,低声道:“别出声。”
张淑芬眼睛蓦然睁大,手不受控制的颤抖,腿一软,便要往地上倒。
周毅连忙把她抱住,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放松!放松!是我回来了。”
门外,马车上的三个孩子都瞪大了眼睛。
“坏人…”最小的周汉的话到了嘴边,被周清一把捂住嘴强行闭麦,然后驾着马车进了院子,冲着周汉嘘了一声,颤声道:“是老汉儿!”
“老汉儿?”周泽坐在车上盯着周毅看,眼里满是好奇。
张淑芬有点缓过来,回头看着周清道:“周清,把门关了,带两个弟弟先进去,不要说话。”
“要得!”周清应了一声,把马栓好,又去把大门反锁上,拉着两个弟弟进了堂屋。
“我们也进去。”周毅一把将张淑芬抱了起来,走进了隔壁的房间。
张淑芬抱着周毅,终于忍不住忍不住哭了,“六年了,你知道这六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我晓得,对不起,我也是今年打游击转战到四川才找到机会回来这一趟。”周毅紧紧抱着张淑芬,压着声音说道。
“游击?”张淑芬愣了一下,抬头看着周毅:“你是…八·路?”
“对。”周毅点头,声音更轻了:“我三七年去了上海,沪松战役我背着汪遇活了下来,他受伤转到后方去修养,我跟着大部队到处跑。后来我被一支八路救了,我觉得他们更有纪律性,对战友更关心爱护,我就加入了他们…”
周毅抱着张淑芬,把这几年的经历简短说了一遍。
听着似乎挺轻松的。
可周砚听到那一场场战役,心里哇凉哇凉的,周毅同志可真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
命硬!
张淑芬不傻,她每天都看报纸,一直关心着川军和抗战的消息,听完早已泪流满面。
周毅每年都会想办法寄一封家书回来,只报平安,其他什么都没说。
原来是因为加入了八路。
“这次回来,还走吗?”张淑芬问道。
周毅点头:“明天就走,队伍还在等我,这次护送受伤的同志回来,任务完成,就要归队。”
张淑芬张了张嘴,挽留的话到了嘴边又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抹了一把眼泪,吸了吸鼻子道:“我去给你做饭。”
“要得,在外面最想的就是你做的卤肉。”周毅笑着点头。
“我去给你做。”张淑芬出去,把三个孩子拉过来,指着从卧室出来的周毅道:“喊老汉儿。”
三个小孩看着周毅,眼神都怯生生的。
“老汉儿!”周清第一个扑了过来,喊道。
周毅走的时候,他已经五岁了,有些记忆。
大哥喊了,另外两个萝卜头也跟着扑了过来,嘴里喊着老汉儿。
“欸!”周毅笑着应道,从怀里掏了掏,摸出几颗递给他们三:“来,给你们带了。”
“老汉,妈妈说你去打鬼子了,打死了吗?”
“老汉儿,妈妈说你是英雄!”
三个儿子围着周毅,嘴里含着,立马就熟络起来了,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张淑芬张罗了一桌子菜,腊肉、腊排骨,卖剩下的卤猪头肉,还有一截平时没舍得吃的香肠。
三个小子可高兴了,一桌子肉,吃的满嘴流油。
周毅吃了两碗饭,也是吃的很香。
“我来洗。”吃完饭,起身抢着洗碗,“你这些年带娃辛苦了。”
“辛苦啥子,你在前线杀鬼子,我再后方带娃,不辛苦。”张淑芬摇头在,笑着看着他收碗抹桌子。
以前觉得这很寻常,可上一回看他这样,已经是六年前了。
周砚默默在旁看着,战争开启之后,这个家难得的团聚时刻。
时间一晃,已是晚上。
三个儿子跑了一天,在外屋睡得死沉死沉的。
张淑芬拔开周毅的衣服,看着他胸膛、肩膀上到处的伤痕,眼眶泛红。
“都是小伤,你看我现在不是一样活蹦乱跳的。”周毅笑着道。
“黑了,也变壮实了。”张淑芬摸着他的脸,轻叹了口气:“也老了,都长皱纹了。”
“你倒是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漂亮。”周毅捧着她的脸,笑着说道。
张淑芬脸一红,伸手锤了一下他的胸膛:“我现在变得又黑又胖,怎么可能没变,你真是睁起眼睛乱说话,我还觉得稀奇,你啷个就一下把我认出来了呢?”
“因为在我眼里,你一点都没变,你还是和当年一样,那么漂亮,会发光一样。”周毅捧着她的的脸,一脸认真地说道:“我永远能一眼认出你。”
张淑芬笑了,笑得泪流满面,然后抱着他吻了上去。
站在门口的周砚连忙闪身出门,顺便算了一下时间。
好家伙,他爸是这天造出来的。
……
苏稽石板桥头。
时间1944年1月8日,午,11:00
卤肉摊前零零散散来了几个客人。
他们都在谈论一件大事。
昨晚汪家大院起了一场大火,汪家上百口人和家丁丫鬟全被烧死了。
有人说听到了枪声。
有人说是山贼杀人放火劫财。
还有人说是军阀干的,就是惦记汪家的丝绸厂。
反正苏稽第一大户汪家,一夜之间没了。
张淑芬听到消息,一个早上都有些魂不守舍。
收摊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捂着脸哭了:“汪家老爷夫人都是好人,不该这样的,还有那么多娃娃,这些天杀的该下地狱!”
汪家是卤肉摊的大主顾,汪遇走了之后,汪家还是每天让她送肉去府上,待客的时候要的多,平日也要一斤卤牛肉。
几个孩子常去府上送肉,常能得到夫人赏赐的糕点和零食,与汪家几位少爷、小姐玩的也挺好的。
谁能想到昨天她还去府上送了肉,今天早上来就听说了这个消息。
马车往杨码头走了一段,她还是掉头回去了,她不敢,不敢看,也不敢让孩子们看到那一幕。
…
画面再转。
苏稽街上全是欢呼的人群。
时间:1945年9月3日。
抗战胜利了。
张淑芬怀里抱着一个奶娃,身后跟着三个半大孩子,也来到了街上。
“妈妈,他们在喊啥子?”周汉问道。
“日本鬼子被我们打败了!”
“我们抗战胜利了!”
“我们赢了!”
张淑芬声音有些沙哑,眼眶早已泛红。
街上的每一个人,又何尝不是如此,都在哭着笑,笑着哭!
为了这一刻,他们等太久了,付出太多了!
周砚看着欢呼的人群,也笑了。
这是中华民族的新生!
宁为战死鬼,不做亡国奴!
…
那一张张哭着笑着的脸渐渐模糊。
画面转回到了苏稽桥头。
时间:1946年1月8日,午,12:01。
“听说了吗?汪家四少爷汪遇回来了!据说成大官了!昨天带队把高庙的匪帮给剿了!”
“我听说杀的血流成河!忌日以仇人的脑袋拜祭家人!”
“太解气了!”
“可惜哦,当年汪少爷和邱小姐还有婚约呢。”
张淑芬今天挺高兴的,去刀儿匠那里切了一块二刀肉,炒了一盘回锅肉。
几个孩子都吃的非常高兴。
…
画面开始加速,犹如走马观一般。
周砚看到了四九建·国,爷爷胸前绑着大红荣归周村。
张淑芬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汪遇被抓回了嘉州,接受审判,但他拒不认罪,自称卧底,但上线已经牺牲。
周毅听闻此事后,还去见过汪遇一面。
回来之后,他开始为他收集证据平·反。
但随着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他只能将收集的资料交给张淑芬,由她代为递交组织,匆匆归队,前往北方。
此事后来如何,张淑芬也不清楚。
记忆的最后,停在了周村村口。
一等功臣牌匾被各级领导和自发而来的群众护送送到周村。
这天下着毛毛细雨,张淑芬缠着黑布,挺着孕肚,带着四个披麻戴孝的孩子迎接牌匾。
这次她没有哭。
只是眼里再无神采。
…
——
ps:一万二,一口气把记忆写完!
就为了让你们爽爽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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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