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伏跪在地, 其声之洪亮,诚恳,让嬴政不由幻视多年前,那个逾矩跑到他面前, 说愿为他效力的那个大胆的中年人。
李斯说, 会为他在吕不韦府内探路, 愿等他亲政后, 辅佐身侧, 助他完成统一六国的大业。
嬴政为他那热烈激昂的言语动容,亦读懂了他眼眸下蕴含的惊涛般的野心, 所以, 他赦免了李斯擅闯宫苑之罪。
野心对人来说并不是坏事。
若他无欲无求, 朕才会揣测他的居心。
而朕向来赏罚分明,李斯助朕平定六国有功,这十几年间,朕满足了他近乎所有的欲求。
他虽有学识但无根基,朕便与他缔结姻亲, 许他高位。是朕,一步一步喂养了他的野心。
而李斯也并未让朕失望,回馈给了秦国更多,统一六国的计策, 稳定朝堂的律法……许多困扰朕的难题, 都能在他身上得以解惑。
朕与李斯, 本该如孝公与商君,惠文王之张仪, 在后世成就一段佳话。
“李斯,朕对你很失望。”
嬴政又说了一遍, “你的野心竟然大到想要篡改朕的诏书,干涉大秦未来的储君。怎么,你对朕选的继承人不够满意?”
李斯手背青筋凸起,身躯颤动,泣不成声。
他想拼尽全力向自己的君主说道,臣岂敢……
但天幕里,他却当真敢。
“……你不是向来能言善辩?”嬴政看着他这幅样子,觉得很是窝火,“为何不辩?”
“臣是您的丞相,更晓大秦律法之重……”
李斯知晓此刻求饶,只会让帝王对他更加厌弃,略微停顿,“此乃臣咎由自取,若陛下念及旧日君臣相伴之情,饶恕臣的家人,已是臣之大幸。臣死后,化为孤魂,亦不会忘记陛下的恩德,愿长久地侍奉……”
“免了。”
天幕的小辈嘴碎,总是念叨始皇陛下被方士诈骗,以至于嬴政现在对鬼神之说将信将疑。
他沉着声:“李斯,你的野心过重,未来竟做出损害大秦国本之事,按律,朕不该轻饶。”
李斯心里想着律法对叛贼逆臣的种种处置,悲哀地闭上双眼。
“然,你于大秦一统有功,朕亦不该用天幕之未来惩处如今的功臣。”
李斯闭上的眼猛然睁开,他仰起头,不可思议地直面自己的君主。
嬴政看着涕泗横流,狼狈至极的李斯,心中的气消了大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朕并非既往不咎,你既如此看重权势,那朕便收回对你的恩赐。从今往后,你不再是大秦的丞相,官降至廷尉,永不可升迁,子孙三代不可为官……待李由归来,朕会解除他的职务。”
因天幕出现,咸阳周边的几个郡县内发生过一些骚动,是李由带兵前去调查镇压,故而,今日并未在章台殿内听宣。
但重要的不是陛下突然记起了他的长子,而是,陛下不仅放过了他的家人,竟还赦免了他的死罪?!
目睹过背叛陛下之人的结局,旁观赵高和胡亥的惨状,陛下给他的惩罚,简直就像乌云密布的天雷声阵阵,降下的却是春日细雨。
李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颤着声,斗胆向并不慈悲的帝王求证:“陛下……”
嬴政继续道:“闭门思过一月,罚俸三年。丞相之位,朕会另许他人。”
“臣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当以余生回馈陛下恩情!”若有活路,李斯当然不愿意死。
嬴政身为帝王,看过无数遍背叛他之人痛哭流涕,跪地忏悔的模样,而他也少有宽恕。
“退下吧,莫要叫朕再失望。”
李斯叩首再三,起身时,脚步踉跄,步履艰难地走出了章台殿。
之前一同入宫的同僚们已然退散。章台殿外,除了留守的士兵,再无旁人。
李斯仰头,望向空中的耀阳,即便那日光烈得将他的双目刺透,泪水涟涟,他也不肯挪开眼睛。
往后余生,还能时常见到如此耀目的太阳,真好。
见着又哭又笑,神情异样的李斯,依旧驻留在殿外的公子高有些意外。
李斯居然完好无损地出来了?
父皇竟一反常态,脾气好到连李斯都能轻易饶恕,既然李斯能活,那么,父皇是否又要对胡亥网开一面?
公子高这般想着,目光流露出了一丝愤恨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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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感到这一路回府不会平静,嬴政特地调集了军队护送熙和回府。
即便如此,咸阳的黔首们在发现公主的车驾后,依旧将路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是长公主的马车!”
“熙和公主,我们会向陛下请令,册封您为大秦的太子!愿您善待秦人,庇护咸阳!”
熙和掀开几分车帘,看着士兵周遭的密密麻麻的人,感到有些伤脑筋。
受天幕刺激,黔首们过于热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