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前日，连队的气氛微妙地活跃起来，傍晚收工时，指导员王铁柱站在土坡上宣布：“明天中秋，上午修渠任务提前结束，下午全连放假！每人按三两羊肉馅、六两麵皮准备，大傢伙一块包饺子！晚上聚餐，开晚会吃月饼！”
人群瞬间沸腾了，李玥母亲站在女工队伍里，嘴角微微上扬，那是许久未见的轻鬆。
戈壁的十月，已透出凛冽的寒意，李玥裹紧上衣，望著窗外逐渐丰盈的月亮，心里泛起一层涟漪。
明天是她隨父母迁至建设兵团后的第一个中秋节，以往在鲁南小城，院中必是桂香浮动，夜晚桌上摆满石榴、青枣和五仁月饼，皎洁月光下响彻著孩子们的欢声笑语。
如今身处几千里之外的边疆，回想起故乡的中秋月夜和那些人、那些事，思绪里落满淡淡的忧伤。
门前月亮地里，一群人正在閒聊，李玥父亲对身旁几位山东老乡感慨：“当年在老家，这时节该收完生，院里堆满玉米秸了。”一位老兵团战士拍拍他肩膀：“老李，塞外中秋有塞外的过法！咱这儿月亮比內地亮，西瓜比蜜甜，晚上还能围著火炉吃西瓜哩！”这话引得眾人都笑起来。
李玥攥紧衣兜里那封刚收到的信——是叶小寧和姚永忠几个同学寄来的，她尚未拆开，仿佛要將这份故乡的念想留到中秋之夜。
清晨，李玥在广播声中醒来，发现母亲正擦拭一枚铜钱，“玥玥，来，”母亲拉过她的手，“这是你姥姥传下的『吉祥钱』，往年中秋要包在月饼里。今年……”她顿了顿，“咱用不上月饼模子，就把它压在窗台，让月娘娘保佑咱全家平安。”
中秋当天，戈壁的太阳依旧毒辣，晒得人脊背发烫，兵团战士在乾涸的河床上挥动铁锹，捡拾著硌脚的碎石，汗水滴在龟裂的土地上，瞬间便被吸吮殆尽。
休息的哨声吹响，眾人或坐或臥，疲惫地瘫在渠边，就在这时，那位名叫热介甫的维吾尔族战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站了起来。
他走到一处稍高的土坡上，望著远处天山皑皑的雪线，深吸了一口气，隨即，一段浑厚而苍凉的歌声，从他胸腔中缓缓流出：“明月照亮驼队的路啊……游子心向雪山下的家……”
嗓音並不算特別嘹亮，却像戈壁的风，能直接钻进人的心里去，歌声在空旷的荒原上盪开，撩动著每一个疲惫的灵魂。
傍晚，在食堂里，李玥母亲成了不少姑娘的“师傅”，手指翻飞间，月牙饺、元宝饺依次排列，“咱们山东人包饺子，要肚大边窄，这叫『元宝』，招財进宝！”她一边示范，一边讲解。
李玥父亲则被王指导员拉去喝酒——那是用野枸杞泡的散装白酒，男人们围著铁皮桶搭成的桌子，就著平常难得一见的几样过节菜乾杯。
王指导员举著搪瓷缸：“老李！咱在这戈壁滩上扎了根，往后这儿就是第二个家！干！”李玥父亲仰头饮尽，眼角里积著酒液，也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泪光。
夜幕彻底笼罩戈壁时，一场別开生面的中秋晚会在驻地中央的空地上开始了。
没有华丽的舞台，眾人以沙丘为席，以明月为灯，篝火燃起，司务长带人抬出几大筐碗口大的月饼和十几只青皮西瓜。
月饼每个足有碗口大，表皮焦黄硬实，印著模糊的“建设边疆”字样，眾人鬨笑著领取，有人打趣：“这月饼能砸穿戈壁滩！”但咬开后，內里红绿果丝密布，甜香瞬间衝散了调侃。
当冰凉的瓜瓤在篝火映照下如红宝石般闪烁，人们呵著白气大快朵颐时，那句“围著火炉吃西瓜”的俗谚，终於有了真实而奇妙的体验。
晚会节目简单却真挚，上海知青唱起评弹《月圆好》，嗓音吴儂软语；陕西老兵吼起秦腔《金沙滩》，声震旷野；热介甫和几位战友则敲响手鼓，跳起了欢快的“赛乃姆”，含蓄优美的舞姿，丰富多变的手腕动作，在月光下別具一格。
突然，远处传来马蹄声，蒙古族牧工巴特尔策马带著十几匹马奔来，勒韁跃下马背，从褡褳里掏出奶豆腐：“草原的礼物，月亮节吉祥！”。
接著组织起“追月”游戏，一伙青年跨上骏马，朝著明月升起的方向奔驰，蹄声如雷，身影在月下剪成流动的墨跡。
最后，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再次唱起了《故乡的月亮》，这一次，不再是热介甫的独唱，而是成百个声音的合唱。
歌声不再仅仅是忧伤，更添了一种在荒凉中相互依偎、在思念中坚定前行的力量，它飘向深邃的夜空，飘向那轮见证了无数离人、却依旧照耀世间的明月。
晚会散后，李玥和父母、弟弟爬上驻地最高的沙丘，月光如水银泻地，壮阔得令人心醉，也孤寂得令人心碎。
“爸，妈，”她轻声说，声音在旷野中格外清晰，“等我们回到老家，咱在爷爷门前种几棵沙枣树吧？”
母亲握住她的手，父亲重重点头：“好，种几棵沙枣树。”
回到家中，母亲变戏法似的端出一盘小巧的月饼：“这是我偷偷留的面，自己打的。”月饼没有模具，就用茶缸口压出圆形，用梳子背刻出纹，虽粗糙，入口时，却是熟悉的家乡味道。
父亲吃了一口月饼，缓缓说道：“这戈壁滩是苦，可你们看，咱们不是也把日子过出滋味来了？”
李玥和家人分享完月饼，从口袋里掏出那封同学们的来信，信纸里夹著一片青绿的银杏叶，还有一幅四个小人共分月饼的涂鸦，旁边歪斜写著：“玥玥，我们替你吃了双份！”
她忽然觉得，故乡从未远去，它藏在母亲自製的月饼里，藏在兵团战士深情的歌声里，藏在头顶这轮照耀著戈壁也照耀著故乡的月亮里，它只是化作新的形態，融入了这片正在被汗水与脚步丈量、改变的广袤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