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祭海,最早源於先秦东夷部族对海神一禺京”的崇拜,接著,因海神与龙王信仰的融合,形成了“春祭龙王,秋酬海神”的习俗。
至此,出海之前先设坛祭海,便成了沿海各府县约定俗成的惯例。
首先,要选择一处面东背西的地方,以嶗山绿石建立祭坛,四周还要插上“二十八宿旗”。
至於供品则要准备一猪一羊一鸡、五穀海產、船模纸扎。猪要黑毛公猪,需留鬃戴;羊的羊角之上要系以红绸,鸡则以有三条狭长尾羽的雄鸡为最佳,且尾羽万万不可剪去;五穀海產便是小麦、豆、稻、泰,即墨老酒与首尾相连的整尾鱼之类;船模纸扎,则是以松木製“宝船”载满纸捏的金银元宝,到时会於海中梵烧。
正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作为即墨城中修为最高的道人,哪怕只是个搬山道人,这主祭一职也只能落到陈阳头上。毕竟,无论正一、全真哪一派占了这个位子,另一派都会不服,唯有陈阳出任,两方才都没有异议。
斋戒一天,沐浴净身,陈某人表现出难得的诚心,隨后早早上床歇息。
翌日一早,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海清道袍,外披一件无袖的黑色罡衣。道袍共有三十六针、一针不多一针不少的横针脚,称为“三十六雷常拥护”,又於腋下有著两条长约三尺、下端为箭头形的“慧剑”,取义“但凭慧剑威神力,跳出沉沦五苦门”。
从上到下穿戴整齐之后,便来到海边那以嶗山绿石垒就的祭坛。
此坛不高,也就一丈二,二十八宿旗分列四方,其中东方苍龙七宿居左。坛下有著象徵天地人的三级台阶,表面还细心地鐫刻上了浪与鱼龙纹。坛上主神龕里供奉著一尊自龙王庙內请出的龙王鎏金像,手中握持著分水玉圭。
於龙王像前,设置有香樟木案,三牲六畜呈山字形摆在左;五穀盛於青铜算、老酒则存於泥封陶坛位於右。
眼见得吉时將至,法坛下的周边渔民们在穿靛蓝海青袍,手持鯨骨杖的老者带领下,唱起了世代相传的《请神调》。
於螺號声里,只听得歌声洪亮。
“哎一东海水连天,祥云罩嶗山,
渔家诚心奉高香,恭请眾神降凡间!
一请东海老龙王,执圭分水开沧浪二请天后圣母娘,宝灯引航破雾瘴,
三请禺京上古神,定波安澜息风狂四请船公老祖宗,网开八面財满舱!”
海神爷哎一一供桌上摆了三牲酒,海里游的、地上走的、天上飞的都献上,
您老尝鲜莫嫌薄,护俺帆墙平安归故乡!”
渔民歌声未落,童男童女的稚嫩和声又起,这些孩子俱是父母健在、家中有百岁老人的“全福童子”。
“龙宫开,龟相来,虾兵蟹將两边排,珍珠帘卷珊瑚阶,请得神恩浩荡在,
浩、盪、在!”
待得和声重复三遍后,陈阳便手捧一纸亲笔写就的《四海安澜颂》,面对著龙王高声念了一遍,隨即將手一扬,令这一纸颂文在猎猎风声中直上九霄,又將那船模纸扎举起,亲手放入海中,屈指一弹將其送走的同时,又擦出几点火星將其点燃。动作乾净利落,又贏得眾人齐声叫好。
烧著的船模纸扎逐渐远去,於火光中沉没,而那些童男童女则在后头往海里丟染红的生、莲子,欢呼道:“发一一海—一咯——”
这船模纸扎正是作为即將下海的船只替身,起挡灾的作用。
祭海本身究竟有没有用,这个谁也说不准,或许有、或许没有。在陈阳看来,神鬼之事本身並不具备著多大的力量,更多还是起凝聚、安抚人心的作用,
经过今天这么一出,至少观礼者的心里会踏实许多。
至此,祭海便宣告结束,剩下便是在法坛下用那祭神的酒肉粮食开宴,其中头菜必定为“渔家四宝”,也即海参、鲍鱼、对虾、螃蟹。此四物俱是以一口铁锅燉在一起,只是吃个新鲜。为免无聊,还请来了戏班子,唱起了胶东大鼓、
《龙女赐灯》。
从早到晚的盛事,引得不少人闻讯前来,其中不乏即墨城內客居的各国洋人。
而从始至终,陈阳都端坐在祭坛之上。身为主祭的他,眼下便是龙王爷的代表,静静地注视著眼前的一切。
这差事虽然长脸,却也不是那么容易做的。不仅旁人的热闹与他无关,就连那些鱼虾蟹也是看得见、吃不看,实在考验一个人的定力,陈阳本身並无什么嗜好,唯独好一口人间的烟火食,眼下虽然不易,终究还是一丝不苟地忍了下来,
直到深夜时分,人群散去,才喝了些白粥。
待回到城內后,简单洗漱一番,便和衣睡去。
出海的行李早已准备好,放到了船上。明日一早,只需略作收拾,便能启行鲁矩作为墨家矩子,向来不掺和祭祀鬼神之事,於是乾脆带著墨家的人提前上了登玄號,今夜就在船上过夜。
搬山派此次,一共来了陈阳、苗月儿、徐弘远三人。至於灵宠,除了拉车的骡子外,便是一对搬山掘子甲。老独眼年事已高,近些的地方或许还去得,但对於出海则是深恶痛绝,生怕一个不小心客死异乡,所以主动留下看守道场。
来的三人,这辈子都是头一次出海,除却有特殊经歷的陈某人以外,另外二人都稍稍有些激动,在各自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后半夜才睡著。
清晨,用过了出海前的最后一顿饭后,陈阳带人与天师府一眾匯合,各自带著行李登上了船。
似登玄號这等铁甲舰的出海,对即墨而言,也是大姑娘上轿一一头一回,
对於登玄號改建一事装聋作哑许久的府尊老爷,也破天荒般地出现在人群中,穿著一身官服、道貌岸然地与鲁矩道別,並將这次私自出海形容成为“国朝”试船,擦拭著眼泪道:“矩子此番劳苦功高,待你归来,老夫必將上表朝廷为你请功!”
就这么,又拖拉了一会,拜別了前来送行的父老乡亲,陈阳穿著一身素净的斜襟短褂,倚靠在甲板的栏杆上,望著船只逐渐驶离港口。
铁甲舰喷吐著黑烟,轰鸣之声震耳欲聋,全速前进的登玄號就这么一头扎进了波澜壮阔的大海里,按照既定航线,迅速地往东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