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丑竟然是我自己!
既然达成了妥协,那方重勇自然从“阶下囚”变成了“座上宾”。前世父母曾教育他,將来一定要当一个“有用”的人,这一刻魔幻般带著无与伦比的说服力。
方重勇被请入专门的茶室,一位身著轻纱的貌美侍女来煮茶,手法嫻熟,面带恬静笑容。
四周用可以折叠的木製屏风围了起来,屏风上的杜鹃与百灵鸟,画得活灵活现,像是要从画中跑出来一般,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
这是来自长安的奢华味道!郑叔清连到夔州上任,都带著这幅珍贵的屏风。
白瓷质地的茶釜在茶炉上煎煮著,茶釡上一条条浅色细小的裂纹,又是洁白又是神秘。
然后再点上质地优良的木炭,带著薰香气味。三只脚的铜製茶架托著茶釡,有种说不出来的高贵典雅。旁边两个小巧的白玉茶杯,装在莲镶嵌金边的银碟子里,毫不掩饰的张扬与浮夸。
侍女那纤柔而白皙的小手將茶饼掰碎,轻轻放入茶釜之中,其形其態,令人赏心悦目。
方重勇看得沉迷,一直到对方在茶釡中加入雪白的……盐为止。
煮茶加盐?
这一幕看得他一愣一愣的。
郑叔清以为方重勇是被茶具的奢华所震慑了,不无得意的介绍说道:“此茶乃夔州贡茶香山。香山茶產於佘香山,茶条紧、顺、直,正面露苗,银绿与翠绿皆有,內部香气浓郁持久,滋味鲜甜。
佘香山在夔州府城东南三十里,不是很远,更绝的是山上有山泉,水质甘甜清冽,与江水云泥之別。
这茶水便是来自香山之泉,香山泉水煮香山香茶,果真是妙不可言。
本官这里还有剑南蒙顶石、东川神泉、陕州碧涧、常州义兴紫笋等好茶。若是夔州本地贡茶不合你口味,换换其他州郡的贡茶,也很有趣,哈哈哈哈哈哈。”
郑叔清摸著自己下顎的长须笑道,差点把方重勇噁心得吐血。
对於这样的炫富,方重勇无言以对,因为对方说得太自然了,跟前世某个土豪说自己住个酒店都要十几万一样。
不过想想他也释然了,以郑刺史的家世而言,用什么碗喝什么茶,那都是从小都耳濡目染的,已经是生活的一部分。
哪怕观看低俗艷舞,舞姬不连续跳一两个时辰,他都懒得去看的。
寻常人一辈子吃不上的豪华大餐,在这些人眼中,甚至很可能都是不能入口的猪食。
人与人生而不同,你的终点或许连他人的起点都达不到,人生的意义,莫非只在於曾经来过么?
本想懟一句“朱门酒肉臭”的方重勇,忍住了没有爆粗口。
人在屋檐下,低调不寒磣。
不一会,茶煎好了,郑叔清亲自给方重勇倒茶,摆了摆手,茶室內的几个侍女都悄然退出,將房门带上关好。
“说吧,隨便怎么说,说什么,都行。”
郑叔清淡然说道,已经收起脸上的笑容。
“郑使君,无论如何,巨额关税財帛,只可能从夔州本地搜刮而来,可能对使君名声不利……”
客套完了,也是该入正题了,方重勇有些迟疑的说道。
哪知道郑叔清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道:“这等废话就不必再说了,不从夔州本地捞钱,如何能弥补亏空?显然只有这一个办法。本官想知道的是,如何將三十万贯的亏空补齐。”
他的耐心有限,时间也很有限!
“某见夔州风物,有诗一首曰:
白帝城头春草生,
白盐山下蜀江清。
南人上来歌一曲,
北人莫上动乡情。
使君,可在夔州开盐课,有白盐山,便不怕收不上来盐税。”
方重勇言之凿凿的说道。
白盐山在夔州城东,有这座盐井,还怕没有盐么?手里有盐,还怕搞不到钱么?
听到这话,郑叔清一愣,他完全没料到,方重勇居然连如此常识性的问题都不知道。
郑叔清无奈嘆息道:“汝之才,只在於诗,莫要小覷天下人。岂不闻夔州小儿常言:白盐山上无盐巴?
夔州不仅没有盐山,甚至百姓吃盐还多半靠吴地(江南)输入。再说了,就算旁边的白盐山全是盐堆成的,盐税乃中枢之策,岂能由我等地方官吏自行决定?
就算要收,也轮不到我们来收啊!所谓神童,也就这点能耐么?”
郑叔清不怀好意的看著方重勇,深度怀疑自己是不是病急乱投医了。
神童有很多种,看得出来方重勇作诗是一把好手,但会不会搞钱,还真要两说。
夔州的盐政复杂到一言难尽,居然有进口、有出口、还作为物流集散地运往他处,这三种状態同时存在,想从中捞钱那是千难万难,牵一髮而动全身。
“请使君带我去帐房一探究竟,若是不看本地进项,某也是无能为力啊。”
方重勇拱手恳求道。不得不承认,他確实有点低估郑叔清了。
“茶不喝么?茶叶倒是不贵,只是香山泉水乃官府管辖,平常人喝不到的。”
郑叔清揶揄,暗示方重勇土鱉。
方重勇连忙喝了一大口本地香山贡茶,一点也没感觉不好意思。
香茶入口,味道甘甜,盐的加入反而增强了茶的回甘与鲜甜,非常奈斯。不得不说,虽然古代对於人体內循环的知识很欠缺,不知道盐吃多了要得大病,但对於美味的追求倒是孜孜不倦,样层出不穷。
加了盐的茶好喝,却不能多喝,这茶叶以后可以搞几斤尝尝,加盐就不必了。
方重勇在心中暗暗吐槽道,脸上波澜不惊。
至於唐人煮茶加盐其实是为了去苦味,他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也行,既然到这一步了,那你便隨我走一趟吧。”
郑叔清面上有些犹疑,却还是微微点头没有拒绝。
府衙帐房里的那些私密,倒不是说完全不能对人说,只是对於方重勇这种前任监察御史的儿子来说,不是很合適。
目前的形势已经很紧张,李林甫的亲笔信昨日才送到郑叔清手里,竟然让他明年上元节以前,必须把夔州江关关税的事情搞定。
那可是三十万贯,不是三十贯或者三百贯啊!
李林甫完全不管上次郑叔清在信中如何哀求辩解,態度非常强硬,也不提追凶找回税款的事情!
李林甫的意思很明白:不管郑叔清是去偷也好,去横徵暴敛也罢,甚至让本地府兵假扮水匪劫掠商船都行!只要把钱搞定就行,一切都不再是问题。
而且不会再有方有德之流的御史前来夔州捣乱了,希望郑叔清好自为之莫要自误!
作为李林甫的党羽,郑叔清很清楚对方的脾气。如果李林甫完全不给“机会”,那说明事情还有迴转的余地,可以討价还价。可是既然对方已经开口了,那么现在到明年上元节之前还有大半年时间,若是真补不上亏空了,李林甫的手段可不是吃素的!
机会给伱了,你把握不住,那就別管我下手无情清理门户了!
李林甫最善於在“体制內”,利用规则把同僚或者下属玩死。
相比於李林甫的凌厉手腕,郑叔清觉得方重勇这个黄口小儿不足为惧。
在两个隨从的护卫下,郑叔清领著方重勇出了官邸,直接从北门进入夔州府城,来到府衙的帐房。只见柜子上摆著一叠又一叠的夔州户籍,帐册,地图,来往公文。
都分门別类的摆好了,並不如想像中的杂乱无章。
这不由得又让方重勇高看郑叔清一眼,哪怕是尸位素餐的官员,恐怕也未必如自己所想那样无能,日常事务还是可以处理好的。
抱著一叠帐册来到桌案前,逐页逐页的查阅,方重勇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