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未竟:“……”
大佬就是大佬——不会好好说话!
按了按眉心,孟未竟琢磨了一下,方才理解,宋伟民的潜台词是什么。
一个人,很难对自己不喜欢的人或事,保持长久的热爱。
如果宋教授是辩证的看待秦始皇,意味著他的態度是很客观的。
但他对秦始皇,对秦史,却又有一种很主观的狂热爱好。
宋伟民其实想问的是,宋教授的狂热爱好,其根本的核心支撑点是什么?
对於普通人,这个答案可能就很简单了。
秦始皇开创大一统啊、秦始皇创立了中央集权制度啊等等。
但是对一位研究深刻的歷史学教授,这个答案,未免就有些单薄了。
宋庭央只是沉思片刻,抬头说道:“伟民老弟,你这是要考我啊。”
“不敢,不敢。”
宋伟民嘴上说著不敢,脸上的笑意却分明在说,不好意思,我確实在考你!
宋庭央道:“伟民老弟觉得,秦能一统天下,是谁的功劳?”
“宋教授,怎么变成你反问我了?”
宋伟民失笑,但还是回答。
“秦能灭六国,一因奋六世之余烈,二因秦始皇雄才大略。
“从秦孝公时,商鞅变法,一直到秦惠文王、秦武王、秦昭襄王、秦孝文王、秦庄襄王。
“六代贤君皆励精图治,完善秦制,开疆拓土。
“到秦王政时,秦国国力之雄厚,实已超过其余六国。
“加之秦王政雄才大略,每一个决策,都能顺应歷史大势,集中权势,如此才能鯨吞天下。”
宋庭央边听边点头:“我的看法,跟伟民老弟一样,不过再多一点……”
他笑容微微促狭:“应该说,秦能统一六国,其根本原因,在於六世秦人前赴后继,流血牺牲的结果!”
人民史观?!
宋伟民一下子坐直了。
见著宋庭央促狭的表情,宋伟民笑容渐渐无奈。
好么,在这里等著他是吧?
不过,你身为一个教授,用这么一句大话打发他,可不行。
於是正襟危坐,等待宋庭央接下来的观点。
宋庭央没卖关子:“我可不是用冠冕堂皇的话来敷衍你,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其实么,也都是老调重弹了,以前都讲过的。
“我研究秦国秦史这么多年。
“研究越深入,了解越多,就越发现,秦国与其他六国,是两种不同类型的社会体。
“这种区別,可以说,是从商鞅变法时期就开始的,积累六代之后,使得秦国,从根本上与其他国家区分开来。”
他扭头转向苏理理:“就拿二十级军功爵制度举例。理理啊,学校里的知识还没忘吧?你说说,二十级军功爵制度,具体是怎么一回事?”
苏理理没想到点到自己。
不过这个重要知识点她肯定是没忘的:“秦国设立有公士、上造一直到彻侯等二十级军功爵位,凡士兵上战场,斩首立功的,就可以晋升爵位。
“爵位越高,地位越高,甚至可以减刑、免更卒兵役。
“俸禄、田產、僕从、衣食住行,一切生活需求,都跟爵位等级掛鉤。
“因此,秦人为了获取更好的生活,只能前赴后继,夺取军功。
“这也造就了秦军强大的战斗力。”
宋庭央点点头:“那么,你自己,是怎么看待二十级军功爵制度的?”
苏理理想了想,回答道:“我认为,这在当时那个时代,是一种先进的制度,但也有其明显的局限性。同时,这也是一种残酷的制度。”
宋庭央不置可否:“详细说说。”
“应当说,军功爵制度,在当时那个『身份制』的时代,是具有开创性的。
“为底层百姓,提供了明確的上升通道,塑造了大秦將士虎狼一样的勇猛作战力。
“但同时,它也將整个秦国,变成等级森严的军国主义国家,像一台战爭机器。
“一个国家,资源的总量是有限的。
“二十级军功爵制度的本质,其实是人为剥夺了普通百姓的权利,將人划分成严苛的三六九等,用剥夺来的权利资源,供养上层爵位。
“身为庶民,不仅要承担严苛的田赋、户赋等各种赋税,还要服更役、劳役、兵役,在吃穿用度的等级上,全部都有律法限制。
“只有从战场上获取爵位,才能够摆脱底层残酷的生活。
“不过,根据史料研究,哪怕是最低一级的公士爵位,庶民获得的比例也很低。
“再往上,能升四五爵的庶民,凤毛麟角。
“左庶长往上十爵,基本都是为贵族准备的。
“更多的庶民,都是在追逐爵位的过程中,死在战场上。
“所以,秦国因商鞅而强盛,但秦人,却未必感谢商鞅。”
硕士的知识储备,明显比大二导游更深刻一点。
宋庭央点点头:“你说的没错。秦国的强盛国力,是以严苛的律法,將百姓变成战爭机器的零件达成的。
“假如有十个人,让他们去选择前往战国,也许七个会选齐国,两个会选楚国,可能只有一个人,会去秦国。
“秦制毋庸置疑是残暴的。
“但我的观点是,秦制无疑,也是更团结的!”
团结?
孟未竟、苏理理,神情俱都不解,这什么意思?
宋伟民若有所思:“团结……你的意思,应该是……集权?”
宋庭央摇摇头:“『集权』这个词是带有偏向的,会歪曲我想表达的观点。还是『团结』这个词,最恰如其分。”
孟未竟想了想:“所以宋教授的意思,是说秦国的制度,更能够集中所有人的力量……嗯?集中力量办大事?”
宋庭央讚赏地朝孟未竟点点头:“就是这个意思。
“纵观歷史,我將人类的社会发展,在理论上总结成两条脉络。
“其一,是生產力脉络,以『先进』和『落后』来划分。
“其二,我称之为,组织力脉络!
“以『团结』和『离散』来划分。”
宋伟民思忖道:“这是一个,近似於『生產关係』的概念,但又有所不同。”
宋伟民点点头:“我的確是从生產关係中出发,总结出这个概念。
“不同的是,生產关係,是从个体与个体交互的角度出发。
“而『组织力』,则是从一整个群体的角度出发。
“相比之下,这是一个,本身就更偏向『团结』的概念。”
大佬授课,孟未竟、苏理理听得全神贯注,努力才能跟上。
宋教授继续道。
“秦国的制度残暴吗?
“当然是的!
“君王一句话,直接把国民分成三六九等!
“看似是给出一条明確的上升渠道。
“但只要细想一下就会发现,在这套制度最开始的时候,相当於把所有人,都打落在最底层!
“理理刚才说的,剥夺所有人的权利,供养特权阶级,这个说法是准確的。
“这无疑,是一种典型的,夺民力而归君王的集权手段。”
隨即他话锋一转,眼神极具压迫感:“但是,这套制度,仅仅只有残酷吗?
“不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