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这封信一旦递出,不仅是质疑赤潮的统治权,也会激怒那个年轻而雷厉风行的领主。
可更可怕的,是如果他不递上去,这些坐在屋里的“盟友”就会当他是阻碍復权的懦夫,將他孤立在贵族团体之外。
他们已同意了,已齐声了,已布局了。
而他,只是被推到棋盘中央的那只棋子。
一只非走不可的棋子。
罗兰手抖著接过信,仿佛手里不是纸,而是炙热的铁。
“我.我会试著递上去.看看他的態度。”
话音落下的一刻,仿佛屋中所有人都同时鬆了一口气。
布鲁克嘴角微翘,西里斯扬起下巴,哈里斯则低低地冷笑了一声。
没人再逼迫,没人再多说,正因为他们早已確定罗兰会这么做。
布鲁克子爵微笑著,抬手示意:“这就对嘛,雪峰会议的未来,还要靠我们一点一点爭回来。”
掌声未起,眾人却纷纷点头。
没有人提危险,没有人提后果。
这一刻,罗兰明白了,他从不是他们的“代表”。
只是他们获取权利的藉口。
只要那封信送出,他们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在雪峰会议上大声疾呼:“这不是我说的,是罗兰子爵提的,请卡尔文大人慎重考虑一下。”
而一旦真惹怒路易斯,他们又可以拍胸口说:“我们只是附议罢了。”
正事谈罢,空气里瀰漫开一种轻鬆而虚浮的气息。
布鲁克子爵率先笑出声来,翘起腿端起茶杯,聊起了战后的舞会。
“说到底,哪怕再混乱,礼仪不能废。像战后第一场舞会,若没人主持开场礼,整个郡都要笑话我们这些“难民贵族”。”
哈里斯男爵冷冷哼了一声,但也附和了一句:“听说南方那边贵族可快活得很。红茶、玫瑰与蕾丝手套,贵族的体面,就该从细节里一点点夺回来。”
“你们知道吗,帕兰子爵家的小女儿,在上个月的冬礼宴会上,当著三位贵妇的面摔了一跤。
她还穿著旧款长裙呢,还敢自称『贵族血统”。”
眾人轻笑,一阵低低的贵族八卦迅速展开。
谁家女儿私奔了,谁家少爷欠债不还,谁在舞会上的致辞忘了词,谁送给公爵夫人的礼物是假宝石。
这些话题,像一个个轻巧而虚幻的泡泡,在茶香、笑声与斜落的烛光中纷纷浮起。
他们交叉著杯盏、轻拢袖口,仿佛仍置身於昔日那无忧的宴会厅,而非这座借居的议厅。
他们就算对於战爭上的情报並不了解,也得了解贵族之间的八卦,这是他们熟悉的、引以为傲的世界。
它不讲实力、不谈胜负,只论谁家孩子英俊、谁家宴席排场。
即便家破人亡、被迫逃亡,他们仍试图用旧日的金线,织出一层遮掩羞辱的帷幕,仿佛只要话题还停留在礼仪与笑柄,他们就仍是“真正的贵族”。
唯独那位蜷坐在角落的老子爵一一罗兰,始终没有插话。
他脸色苍白,像是刚刚被冬夜中的冷风灌了一身风寒。
但没人注意他。
他们已经利用完他了。
“咚、咚、咚。”
忽然三声不疾不徐的敲门声,像一只无形之手,骤然敲碎了屋中的热闹。
眾人的笑声顿住,话语戛然而止。
空气仿佛凝固。
布鲁克子爵原本端著的茶杯轻轻一颤,杯沿碰在盘子上,发出清脆的“叮”一声。
西里斯下意识摸向腰间,他那里原本佩著佩剑,但如今早就被交了出来。
哈里斯的表情最冷,但指节却悄然发白。
罗兰子爵甚至从椅子上一抖,差点跌坐回去,脑中第一反应是:
难道我们说的,被听到了?
他们不是没想过“隔墙有耳”的可能。
赤潮监察署的风声一直很紧,谁在酒馆多喝两句、谁在配给点抱怨粮食少,都可能被第二天叫去“谈话”。
他们也早听说,路易斯喜欢在暗处布下“耳目”。
那个年轻的领主,或许就在你以为最安全的地方,静静听著你说的每一句话。
“谁?”布鲁克子爵强装镇定,朝门边问道,声音却压得极低,像是在祈祷那只是个送茶水的僕从。
传来的却是一道略显苍老、熟悉的嗓音。
“老爷,是我。”
布鲁克子爵一证,隨即鬆了口气,神色微松,道:“是我家的老管家,不必紧张。”
他冲门口摆摆手:“进来吧。”
门被推开,一位身著深灰礼服、髮丝白的老人躬身而入,脚步平稳。
正是布鲁克子爵家族的老管家米尔顿。
眾贵族看清来人,也都暗暗鬆了口气。
西里斯伯爵甚至悄悄拍了拍自己心口,哈里斯男爵乾脆不动声色地將微颤的手收回披风之下。
而米尔顿有些志志地复述,自己刚刚得知的信息:“路易斯大人派来使者,明日辰时將在议厅召集各位贵族会议。”
他顿了顿,扫过眾人略有僵硬的面孔,补了一句:“还说不得无故缺席。”
短短一句话,像冷水泼入火炉,雾时间將屋內剩下的温度也熄了个乾净。
西里斯伯爵嘴唇动了动,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谁也没有出声。
布鲁克子爵脸色不变,只轻轻点头道:“知道了,米尔顿你去告诉使者,我们一定按时赴会。”
米尔顿再度鞠躬:“属下告退。”
待那苍老的身影缓缓离去,门再度合上,屋內眾人却没有了刚才的放鬆与热络。
他们当然有做准备,路易斯召见並不意外,
自霜戟城战后归来,他必然会重新整理局势、巩固秩序。
而他们今夜的“会议”,某种意义上也是赌在此之前提前定调、谋得先机。
“也是时候了。”布鲁克子爵语气平静,“今日我们也聊得差不多,便到这里吧。诸位回去歇息,准备明日的正式议会。”
他没有笑。
因为他知道,这一局才刚刚开始。
贵族们陆续起身,或沉默,或沉思。
没人再说舞会、礼仪或八卦,眼中只剩下各自盘算的火光。
他们离开得悄无声息,仿佛怕自己多留一刻,就会被那位赤潮之主透过木门看穿心底每一丝心思。
屋內,只剩布鲁克子爵一人。
烛火在银质烛台上微颤,映出他脸上若隱若现的微笑。
他缓缓步至窗前,望向赤潮夜幕下那片寂静的街道,仿佛看见眾贵族带著各自心事逐渐隱没在冬夜之中。
“呵——.果然,都如预期。”
他缓缓坐下,手指敲击著桌面,那份没被罗兰子爵接下、却已经被“默认”的上书草案还摊在那里。
他不急著收,反而像欣赏一件精致工艺般,凝视良久。
“罗兰老头,软归软,但终究还是有用的老骨头。年纪大了,最怕失势—只要一点推力,就知道该怎么站。
哈里斯——野心有余,手段不足,是个好鹰犬。西里斯嘛,血气方刚,情绪化,最容易利用。
至於其他人该冷的冷,该激的激。棋子,不需要聪明,只需要有用。”
他慢条斯理地解下披风,放在一旁的高背椅上,又自酒柜中倒了一杯温过的红酒,轻轻晃著。
“路易斯你是確实救了不少人,可你还是太年轻了。”
他一口饮尽杯中酒,嘴角挑起一丝自负的弧度。
“年少得势的人,总以为手里握住的,是属於自己的。”
“却不知道,真正的力量,是在谈判桌上、在议会厅里、在你必须与一群『过去的贵族”打交道的时候·——一点撬走的。”
布鲁克起身,解开外衣纽扣,缓步走向臥室。
走前他回头看了一眼烛火照亮下的草案和会议桌,眼神篤定。
“明天的议会,只是开始。我布鲁克,不会对一个刚满二十岁的毛头小子低头。就让他看看,
什么叫真正的贵族,真正的博弈!”
他熄了灯,走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