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塔將手轻轻按在车內那副已经摊开的北境地图上。
“如果这里是一盘烂局—那我就看看,能不能从一堆破棋中走出一条活路。”
他嘴角轻轻挑起一丝近乎不可察觉的弧度,眼神如同雪中初绽的锋芒,意气风发。
然而隨著马车前行,铁蹄踏雪的声音渐变得沉重而迟缓。
雪地已不再洁白,染上了大片乾涸的黑褐与腐败的灰紫。
阿斯塔將帘布掀开一角,冷风立刻灌入车厢,刺得他睫毛一抖。
他低头看著远处的道路——不,根本算不上“道路”了,那是一段血与户体铺成的通路。
断壁残垣中,一些村庄尚存烟火气。
老者蜷缩在屋子內,神情木然;孩子被冻得通红的手指紧紧著粗布包裹的食物。
他们看向车队时的眼神,既非激动,也非欢喜,而是一种掺杂了本能敬畏与深层麻木的呆滯。
再往北走,户体开始出现。
成堆成堆地埋在雪下,被寒风吹开后露出一截乾的手臂或一只结冰的鞋。
有的户体被野兽啃食过,残缺不全,有的维持著战斗姿態,早已冻成一尊雕像。
甚至还能看到某些怪异的灰白色孢子,沿著破碎的战甲疯长,显然是残余的母巢污染,
马车內外一阵异味传来,有文官终於忍不住乾呕出声。
另一辆车甚至因惊慌而侧翻,滚落的货箱中泼出了未封紧的药剂与燃油。
阿斯塔听见前方亲卫队下令清路的號角吹响,似乎今天是第五次停下。
他没有出声,只是轻轻將帘子放下,眼脸低垂,指尖微微握紧。
北境,远比他想像中要残破,这不是一块需要“治理”的土地,而是一片毁灭后的焦土。
阿斯塔早就知道母巢之战打得惨烈,却万万没料到惨烈到这个程度。
这里根本不像是一块还活著的领地,而更像是某种被神遗弃的绝地。
寒风透过缝隙钻进车厢,他下意识拉了拉斗篷,但指尖依旧冰凉。
他察觉到了,自己的手指竟然在微微发颤,
不是冷,是..恐惧。
一种迟钝而黏稠的慌乱,正在体內蔓延开来。
他自认为不是没经歷过风浪,但眼前这场景,远比帝都的明枪暗箭更可怖—
这里不是一盘待他执子的棋局,这里是一场被彻底摧毁的战爭废墟。
他忽然有些喘不过气来,胸口仿佛压了一块冰封的岩石。
在这一刻,他真真切切地產生了一种想回头的衝动。
“要不,找个藉口—向父皇呈请重新评估局势?或者说补给不足,再回帝都筹备一段时间。”
可这念头刚升起,阿斯塔便几乎立刻狠狠咬紧了牙关。
“不行。”他低声嘶哑地吐出两个字,像是为了镇压自己那一丝软弱。
他知道一旦退回去,就是真的什么都没了。
不仅是帝国对他的最后一丝耐心,还有他这条一生都不曾显眼的命运。
“若只是让我来坐镇也该给一片尚能重建的土地。”
他思绪戛然而止,用力咽了口唾沫,將胸腔中翻滚的慌乱硬生生压下。
动作不大,但那瞬间的绷紧仿佛將整个人带回现实。
阿斯塔没有再掀帘,但他知道那些户潮堆积如山。
空气中那股浓重的血腥味与尸腐臭气几乎让人无法呼吸又过了几天,霜戟城终於出现在队伍的视野中。
那曾经高耸威严的城墙如今布满裂痕,大片崩塌处以木材与临时岩块填补。
城门大开,门柱上还残留著母巢灼烧留下的黑色晶壳,一靠近便能闻到淡淡的腐蚀魔能气息。
城內偶有刻意喷洒的植物香气,但也掩不住那股残留的焦臭和虫灾余烬的味道,反而让气味更加的怪异。
阿斯塔来到安排好的驻地,尚未脱下外套,便收到通知。
“总督大人请六殿下,立即入总督府內会。”
虽然一身风尘未洗,他只得换上皇室礼服披风,轻整仪容,便隨护卫前往总督府会议室內。
北境总督埃德蒙公爵坐在壁炉对面,面容苍老却依旧挺拔,眼神锐利如旧。
那道横贯左颊的刀疤,在火光中显得比画像里更深沉,却没了年轻时的狠厉,多了一丝凛然。
他起身迎接,主动走近两步,语调不快不慢,带著贵族式的稳重:“六殿下,您一路辛苦。”
阿斯塔立刻躬身行礼,语气恭谨:“父皇掛念北境,特命我前来参与重建。阿斯塔不才,愿尽绵薄之力,与诸位共度时艰。”
埃德蒙微微点头,目光平静如深井:“皇帝陛下深谋远虑,北境上下感恩不尽。您此行,是北境百姓的希望。”
两人短暂寒暄,皆言辞得体,却彼此都没有谈及实权、统辖、兵权这些敏感词汇。
比如今年雪下得早,路上难民太多,还有帝都最近出了什么事。
埃德蒙还顺口提了提年轻时和皇帝打仗的往事,阿斯塔也笑著接话,用帝都那边的新闻闻绕了回去,彼此都很礼貌,但一句关键的话都没说埃德蒙看著挺和气,说话不快不慢,实则滴水不漏,而阿斯塔表面配合,心里却越来越警惕。
不久,阿斯塔將话题引入正题:“我此次领命驻北,若能將皇室领地设在北境西南一隅,靠近交通枢纽,便於调度事务,也能迅速组织救援。”
埃德蒙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点头答应:“此事我早有考虑,西南一带地势尚稳,交通尚通,是合適之选。”
他挥手让侍从將地图拿来,直接在其中一块区域上画了圈,“这里,给您留著。”
阿斯塔微微一证,太快了。
他本以为需要几轮试探、斡旋、周旋,没想到对方直接划出地块,甚至没多问。
“谢公爵体恤。”他低头,声音温顺,却不动声色地收起一份疑虑。
埃德蒙隨后仿佛隨口提道:“正巧,明日北境重建总署第一次全体会议將於霜戟召开。届时十三席议员、帝都监察官皆会出席,还请殿下一併蒞临。”
阿斯塔心中猛然一震。
他竟没收到任何会议通知。
按理说这种等级的会议,至少应提前数日递送邀约与议题备份,哪怕只是象徵性的准备。
可现在他才刚进霜戟城,就被临时“请上檯面”。
“我——”他险些脱口而出拒绝,但话至喉咙,被他咬牙吞了回去。“谨遵安排。””
短暂的会见结束后,他回到车厢中,一路没有再说话。
回到霜戟城临时营帐內。
阿斯塔在营帐中缓缓步,披风拖曳著地面。
“他们早就知道我要来,却谁都没提前通知会议。”他低声自语,语气沉冷。
这不只是一个突兀的安排,而像是有意让他措手不及。
他站起身,在营帐中缓缓步,披风拖曳著地面。
想著是不是这些地头蛇给他下的眼药,这让他很是焦虑且不安。
就在此时,门帘被轻轻掀起,一位老者步入帐中,正是他的导师赛弗。
赛弗直接开门见山:“殿下,这是安排,不是疏漏。”
阿斯塔眉头微:“安排?”
赛弗点头,从桌案上拣起简报翻了翻,又望了一眼地图,轻轻一笑。
“埃德蒙公爵並非恶意刁难你,若真要使绊子,他完全可以拖延批地,或让你在城外晾个两三天,诸侯便立刻知道你没有实权。”
“但他没有。你一进霜戟,他第一时间接见你,寒暄、批地、邀请你参加会议,一环不漏。”
阿斯塔没有出声,目光深了几分。
赛弗轻轻拂过桌上的灰,像拨开一层迷雾般说道:“他不排斥合作,但他也不是善意之人。
埃德蒙是个老狐狸,久经贵族派系之间的生死权谋。
他当然要给你一个见面礼。你临阵登台,一无准备,一无盟友,他要看看你是温顺的兔子,还是有牙的狐狸。”
阿斯塔垂下眼睫,静静听著。
“更深一层。”赛弗语气慢下来,“他此刻被三部代表环伺,財政、监察、军务三方各有算盘,谁也不信他。”
“他需要你这个皇子,这个肘的钉子,利用你来让他们彼此制衡。”
“如果你表现得像个温顺的吉祥物,他会把你架空,但若你应对得体,有判断力、有远见,那你会被他纳入下一阶段的北境布局中。”
阿斯塔看著地图上那块分给自己的西南领地,眼神复杂:“所以我—必须得上这个台。”
赛弗点头,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你本就无路可退了,殿下。这次会议的结构很清楚十三席。
八席归北境贵族,全由埃德蒙提名,剩下五席由监察院、財政部、军务部,以及帝都后勤局联署指派———最后一席,才是你。”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阿斯塔面前摊开的地图,低声补了一句:“你作为皇子的身份,不代表你就拥有他们的信任。別想著靠这次会议去爭权夺势,也別急著表態站队。
帝都来的那几位不是你的战友,他们只受皇命办事,而且也为他们自己牟利,谁都可能卖你一刀。而地头蛇埃德蒙,是个老狐狸,但你暂时也咬不动他。
所以你要做的不是亮剑,而是观局。他们都在等你表態。可你最聪明的做法,就是不表態、不站队、不衝动、不给把柄。
让他们知道你在看、你能懂,但你不会隨便入局。
阿斯塔眉头微皱,沉思良久,最终低声回应:“.——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