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一刻,他终於彻底明白了云琛的心意。
他坐在轮椅上,抬头望著云琛清澈又真挚的面庞,只觉得这小小少年为何如此鲜活明亮,为何如此懂他——
为何这样轻易,钻进了他的心窝。
“好,骑马吧。”他说。
於是,云琛令马跪下,拴好特製的带靠背和绑带的马鞍,將霍乾念放上马坐稳。
她吹了声口哨,马听话地站起。
当高大的骏马载著霍乾念起身的那一刻,夜色下,他俊美如天神的面容如星辰升起,岩黑色的雷纹锈金披风裹著华贵的絳红,衬得他气宇轩昂。
润禾心头一麻,在霍乾念身边伺候了许多年,但好像连他都忘了,霍乾念曾是那样意气风发的绝世公子。
霍乾念也忘记已多久没有骑过马,大约五年?六年?亦或更久……
他早已被迫习惯了由身边人为他挑衣服,穿衣服,由旁人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只能坐马车。
因为轮椅要比寻常椅子矮一截,他从来只能在宴席上看见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听別人说歌舞有多么令人赏心悦目。
除了身为霍帮家主,去决定一些虚无縹緲的事务,其他一切实实在在能触到和感到的东西,都非常自然地由周围人决定了——照顾了。
人们仿佛默认,他霍乾念统管这偌大的霍帮数年,称霸楠国巨富,但再厉害也只是个残疾人。
一个残疾人的需求就该止步於吃喝拉撒。
普通人,想散步看月亮,心意牵著腿,走两步就是;
想穿件不一样顏色的衣服,站在衣橱前挑一眼就行;
想喝酒,儘管喝个痛快,大不了多跑几趟净房就行。
可在霍乾念这个不能行走的人这里,什么都是奢侈。
残疾没有打倒他的心智,却无情地剥夺了这个世界所有鲜香美丽的滋味。
润禾,叶峮,绝,不言……
大概是霍乾念这个“上樑”太正的缘故,霍帮的人都很不错,隨便拎出去一个,都是忠勇双全,放到別家府宅里可独当一面。
但人是太擅於习惯和適应的动物。
润禾他们在日復一日尽心竭力照顾霍乾念的过程中,一不小心就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
尊重。
不是將他当作霍帮少主去敬畏,而是將他当作一个完整的人平等相待。
这么多年来,霍乾念被迫学会了忍耐,过著一种“拧巴却不说”的日子,对一切都没了喜好和兴趣。旁人说什么,那便是什么吧。
可唯独云琛。
可只有云琛。
只有他这让人可爱又可气的纯净“少年”护卫啊,是那样明白他的心意,那样懂他的心。
没有同情和可怜,这对一个男人——尤其是霍乾念那样高傲的男人。
一个即使腿废了,也比这世上绝大多数男人要出色的男人来说,真的很重要。
云琛牵著韁绳前行,霍乾念骑在马上,闭著眼睛,感受著暖冬微风。
睁开眼睛,霍乾念看见灯火之外,天河璀璨,星空辽阔无边。
他多么想在这个时候放肆高呼,或者酌酒高歌一曲。
他强压住內心的畅快,用力喊了一声:
“云琛!”
云琛回过头笑笑,那双澄澈的大眼睛里仿佛有碎了一池的星光。
她好像霍乾念肚子里的小虫一样,开始轻声地唱:
“归去来兮,田园將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悵而独悲——
悟已往之不諫,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舟遥遥以轻颺,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清冷的冬夜里,云琛青涩的歌声悠扬迴荡。
霍乾念深深地吸气、呼气,似乎要將压抑多年的苦闷全部呼出去。
“云琛!”他又大声地喊。
云琛没有应,嘴里唱曲不停,某个音调却带了笑音,飞扬著跑了调。
“云琛!”霍乾念高兴地笑出声,看得旁边的润禾一愣一愣。
云琛笑著回过头,將韁绳递给霍乾念,而后翻身骑上另一匹马,问了声“少主你行不行?”隨即一扬马鞭,绝尘飞驰而去。
润禾还没来得及喊“不行不行万万不行!”就见霍乾念眉眼一挑,眼神已应下战约,而后一把勒紧马鞍上的绑带,猛一鞭子,抽得马躥了出去。
润禾望著一前一后两个飞驰飆马的身影,嚇得呆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