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从宫中传来的丝竹之声渐渐消散,陆宁远刚复健完毕,沐浴之后换了一身衣服,来到太子府的后园。
他养病期间,这里一直在动工,不论白天晚上,总有叮叮当当的声音隐隐传来。他想睡觉时,有人在耳边大喊也能睡着,倒不以为意,又好奇心不重,始终没问刘钦为什么忽然想起要大举修缮府中花园,心里一个隐秘的念头是:如果刘钦的谋划成功,志愿得成,那么他应该不会再常住这里了,不出几月就要搬去另一个地方,何必多费心思呢?
这些天的相处下来,刘钦于他已不再是缥缈模糊的影子,它重起来,落在地上,伸出根根蔓蔓扎进去,一笔一笔涂抹上颜色。陆宁远不声不响,心里对每个人都有褒贬臧否。他想,如果是今上,这样做是为着在最后几月中也能过得舒服,如果是刘缵,大概是在紧张当中找点事做,但是刘钦既不喜爱奢靡,平日里也总是一副淡然之态,他究竟为什么如此呢?
他等待着刘钦回来,自己在园中慢慢走着,只凭着清清淡淡的一轮月色和园中稀疏的灯火,除去脚下的路外,几乎什么也看不清楚,那些花花草草无论白日里是什么样子,现在都笼上同一种深黑,让风一吹,一起瑟瑟地摇晃。
花香在风中阵阵飘来,在黑暗中反而愈发明显,每走几步,就换一种味道。陆宁远一向活得无趣,不论一年、十年,他只抱定一个念头,再漫长的时光都不过弹指而逝。可这些天过得这样慢,慢到他看惯了的一切都变了样子,那些原本不存在的东西一点、一点现出身形,又像是忽然诞生出的一样。
直到今夜,他好像才知道花有花香,石板上的月色像水,夜晚的树会发出低低的轻响,拿手碰碰,叶片上的露水会沾到手指,带着淡淡的凉意。当刘钦的手指碰在上面时,他想,是不是同样的露水也会沾在上面。
他在一株树前站定,弯腰凑近瞧了好一阵,忽然把它认了出来,原来是当初他送给刘钦的那一株矮梅。梅花早已凋谢了,繁茂的叶子长出来,看着和之前大不相同,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它来。
他直起身,一道夜风掠过,月色好像更亮了。那时刘钦收到之后,给他回了封信,之后就再没有向他提起过这一株树,他也不曾问过。他暗暗想过,刘钦会如何处置这棵小树,会把它栽种起来么?他喜不喜欢那上面开着的花?但在他真正的心里,其实从没想过还会再见到它。
他忽然有些醺醺然了,酒气弥漫上来,可是梅花已经凋了,酒气从哪里来?忽然,刘钦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月白风清,不睡觉,来这里秉烛夜游么?”他手里当真托着只烛盘,另一只手在梅树树枝间随意拨弄两下,声音由虚而实,居然不是梦境,“你居然能自己绕到这里,还是在晚上,真是员福将。”
原来酒气是从他身上来。陆宁远刚才晃神,竟然既没听见他的脚步声,也没闻见酒气,更没瞧见周围慢慢亮起来,让他走到背后,也全然没有发觉。他从刘钦手里接过烛盘,把烛火举在两人中间、更靠近刘钦的地方,问:“殿下今天还顺利么?”
“有什么顺利不顺利的。”刘钦笑道,“父皇要叫三哥回京了,都知道他一向和我大哥玩得好。席间他老人家还忽然念起我大哥的好了,幸好让崔孝先把话截住,不然谁知道下句要说出什么。我这太子,当一天是一天了。”
他说得轻松,陆宁远听在耳里的却是:这不是非常不顺利么?但不等他说些什么,刘钦就又问他:“你看看这里有什么特别?”
他不愿多说,陆宁远只得也压下担忧,顿了一下,然后赧然道:“这株……是我送给殿下的,殿下栽在这儿了。”
刘钦问:“还有呢?”
陆宁远一怔,又顿了好一会儿答:“殿下把它养得很好……叶子很多。”
刘钦笑了一下。他一笑,半天上的月亮被薄云遮住,又即刻被放了出来,烛火的光晃了一晃,小园中忽地人影摇曳。陆宁远低了低眼睛。刘钦忽然抓住他手腕,拉着他绕过这株梅树,登上后面的假山。
陆宁远像是一只风筝,手臂变成风筝的线,一头被刘钦拉在手里,另一头被风高高扯起,飘到假山上面。在假山顶上,居然有一只洞口,烛火照亮黑黢黢的洞口一角,露出几级向下的台阶。刘钦收起风筝的线,把他带入密道当中。
借着陆宁远手中的一支蜡烛,两个人慢慢的走着,脚步落在石阶上面,发出一声声“嗒、嗒”的轻响。密道四壁一开始是石头,再往下走一点,除去脚下的另外三面就变成了土,洞里有种潮湿的凉意,比外面更冷,刘钦的手却像火一样热。他好像一直都忘了松开。
密道往下走不多深,向下延伸的台阶就变成了向前。刘钦原本走在前面,为着借陆宁远手中的烛火,慢慢和他肩并着肩,道:“花园里有二十多处假山,那株梅树是个记号,只有它后面的那座里面别有乾坤。”
密道狭窄,刘钦的声音在四壁之间回荡,像是玉敲在石板上面。陆宁远心里一时糊涂,一时明白,知道刘钦现在所说的是正事,强自收摄起心神,明白刘钦修缮花园原来是个幌子,真正的用意是挖掘这座密道,可想了半晌,开口却是问:“可是园里花卉众多,殿下如何找到这株梅树呢?”
刘钦笑道:“因为它长得最矮。”说完,他又反问陆宁远:“你猜这条密道通往哪里?”
陆宁远思索片刻,低声答:“是武库吧?”
刘钦的手指好像收了收,脸上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不是,你再猜猜。”
陆宁远又道:“难道是……是皇宫中么?”
刘钦扭过头,惊奇地看他。陆宁远马上知道自己说了蠢话,且不说以太子府距离宫门的距离,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就挖掘出一条密道,就说皇宫当中防守森严,其下要是有掘土之声肯定一早就被人察觉。这念头刚刚转过,脚下的台阶就变成了向上的,走不多远,竟然就到了外面。
洞口开在一间民房里面,甚至还有人在此居住,这么晚却都不睡,见到刘钦,纷纷跪地问好。刘钦让人起来,推开门,朱孝早已等在院子里面,手里牵着三匹马,见到他们后低头道:“殿下。”
陆宁远环顾四面,周围只是寻常街巷,看着还有几分眼熟,其中一个方向是死胡同。刘钦解释道:“这里就是府外隔两条街的一个偏僻处而已。挖掘这条密道,只是想要我的人能不被察觉偷偷潜出府,没有必要挖得太远。”又问:“你现在能上马么?”
陆宁远答:“可以。”等刘钦翻上马后,拿右脚踩镫,翻身上了另一匹。
刘钦点点头,没说去哪,一勒马头,便开始催鞭。马蹄上事先包过几层软布,踏在石板上面,只有轻轻一串闷响。朱孝出发时在最后,很快就策马走在二人前面,带着两人避开街上巡夜的兵士,来到一处荒僻的小院。
里面已经站满了兵士,见到刘钦,一齐行礼。刘钦跳下马,扬鞭对陆宁远道:“这里有三百人,都是信得过的北军子弟。以后不当值时,训练之事便托付给你了。”
陆宁远知道刘钦在京城还有别院,今日还是第一次来,却没想到里面竟然藏了三百人,此处毕竟还是在城里,不比其他地方,难道刘钦不怕别人探知么?
他颇为吃惊,没有马上答话。似乎是看出他的疑虑,刘钦又道:“这里是东北角,房屋破旧,本来就没有多少人居住,外围都是民房,已经换上自己人了。再靠外一点,两间赌坊,一间酒楼,都是崔孝先刚来建康时就购置下的产业,因此在这里练兵,勉强还算隐蔽。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放在城外固然安全,可是临有事时,城门打不开,纵有千军万马也派不上用场。”
陆宁远神情一整,肃然应道:“是!”
两世以来,无论何种境遇之下,他都从未做过朝廷的乱臣贼子,哪怕是死前的最后一刻。他当然知道训练这三百人是为着什么,也知道刘钦想要自己把他们训练成什么样子——这些人不会只是朝着刘缵去的,手足相残的闹剧面前,今上不会置之不理,这些人要么永远不动,一旦动用,就是要控制皇宫、挟制今上,或许还要逼他退位,总之是不做不休。
他从没想过自己有天会行悖逆之事,但当刘钦话音落下,他就这么答应了,连想也没有想上一下。后来他想,自己该是犹豫的,但是为什么没有呢?但此时他甚至没能生出这个念头,就问刘钦:“只有兵,甲杖武器该怎么办?”
刘钦答:“明天便到了。”
陆宁远一愣。甲胄刀剑乃是重器,无论私运还是私藏,犯下的都是谋反重罪,刘钦如何得来?刘钦却有意卖关子,也不解释,转而道:“这些人听说了你平定翟广、扎破天时的事迹,都对你崇拜得很,今天太晚,你同他们熟悉一下,明日再训练吧。”
陆宁远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刘钦有意推动之下,自己的事在京城里已经传成了什么样子,闻言点点头,把马拴在树上,朝列好的队伍走去,站定脚步之后,一霎时严肃起来。
刘钦也不出声,只在旁边默默瞧着。他还惦记着同翟广的赌约,还有至今还挂在他卧室墙上的半截披风,本来有意等陆宁远回京之后去他营里住上一日,亲眼瞧瞧他这几月带出来的兵是怎样一番气象,可是变故太多,至今未能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