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钦还记得夏国的那个摄政王,上一世时他曾与那人有过一面之缘。
那当真是个枭雄,听说年及弱冠便领兵纵横大漠,平定草原各部,共尊夏国王庭,让这区区一部蛮夷在十年间一跃而成为他大雍的心腹大患。后来夏国破关南下、鲸吞江北半壁,也由此人一力主持。
这些年来他虽然没有天子之名,却手握天子之实,军政大权尽揽,夏国之事皆由他一人做主,说是威震天下也不为过。他用兵奇诡,几可说是战无不胜,更有传闻说他性极残暴,杀人都不眨眼,也有说他身高一丈,青面獠牙的,刘钦虽然不信,但在被绑缚着去见此人的一路上,哪怕面上竭力镇定,心里面却不能说没有几分惧意。
但等当真见到时,刘钦却发觉他和自己设想的全不一样。
当时刘钦在呼延震营中被识破身份,千里迢迢被槛送长安,又回到了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他是这里本来的主人,如今却带着一身血污、满面风尘,双手被绑缚在后面,让人按倒于地,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被压着肩膀、脑袋,向着这里的新主人磕头。亡国之人,痛莫如此,心中激愤,实难言说。
肩膀上的压制松开了,他使劲抬头,然后就看到了那个虏王。
那是一个雄狮般的人,对他没露什么杀气,但只是站在那里,便端地是威风凛凛,引人心惊。刘钦心里跳了两下,一下明白了占去他大雍半壁江山的是何等人物,眼前迅速闪过他父皇的面孔,没来由心里一绞,没有吭声。
他视线稍偏,就看到在这虏王旁边,同他并肩站着的还有一人——那竟是他的堂兄!
刘钦因为事先知道自己要被带到夏国摄政王面前,因此见到虏王时并不惊讶,可在这里见到故人,在这夏国的朝廷中枢见到那个同自己大哥同年出生、被取名为“绍”的堂兄,那一刻,他心中何等震骇,张了张嘴,竟然忍不住霍然变了面色。
因熊文寿等人见死不救,他这堂兄独对夏人有年,势单力孤,终于被擒,之后的消息他便再不清楚。他与这堂兄并不熟识,偶尔想起他时,料想他不是被杀了,就是和有的人一样投降了,但他刘氏子弟,总还是前者的可能更大。谁知今日兄弟重见竟然是在这里,刘绍被俘后的选择如何,已不言自明。
该出卖多少东西,才能和这虏王比肩站着?他这堂兄总不能……总不能是卖了半个国家罢!
“王兄,好久不见。”刘钦盯着他道。
出乎意料地,刘绍见了他,面上却没有半点尴尬之色,而是走上前看了看他身上的伤,还没说话,那虏王先道:“底下人不懂事。”颇为唬人的威容之下,倒像是在讨好卖乖。
刘钦躲了躲,刘绍就松了手,看样子没有同他解释,也没有同他叙旧的意思。虏王拿葛逻禄语问:“要放回给雍国吗?”
刘钦在夏营当中习得了他们的语言,他一开口便听懂了,心里一惊,随后就听他堂兄也拿葛逻禄语回道:“留给狄志吧。”之后又看他一眼,就让人把他带了下去。
之后刘钦再没同他这个堂兄见过面,这一次短暂的会面仿佛惊鸿一瞥,在他心里留下无数疑点。但他一介阶下之囚,无从探究、无从验证,他所能知道的就只是,自己的待遇比之前好得多了,没再被投入大牢里面,身上的伤也有人医治,除去不能自由活动之外,已经不大像是个囚犯了。
而刘绍最后的那句话,最开始他不懂,直到后面才知道其含义。
狄志是那虏王的一个弟弟,刘钦知道他,还是因为他在夏人这一场大规模侵略之中统领了一军,曾同雍人作战。
但夏人的将领太多,就是那虏王的弟弟也不止一个,刘绍说这话的时候,这狄志怎么看都十分寻常。谁曾想没过太久,夏国原本的皇帝被废,狄志登基,做了夏国的新主,这时再想刘绍的那一句话,便颇不简单了。
那时刘钦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那虏王正当壮年,又有足以废帝的权势,却不自己做这个皇帝,而是扶持了自己的另一个弟弟。但他没有奇怪多久,就传来虏王亲征、病死军中的消息,让刘钦闻之又是一惊。
他想,那虏王或许是身有暗疾,自知命不久矣,就没有自己去过一把皇帝瘾,而是立了一个更加听话的弟弟了事。但这样想,许多事情又解释不通,更何况他堂兄身上也同样是疑点重重。
后来他终于被放归回国,还曾特意调查过刘绍被擒的始末,他的确是实心抗战,看不出半点私心,最后被擒也是英雄末路,力不能及,绝不是有意为之。而就他在夏国时所知的情况,也没听说过刘绍出卖过任何事情、出面招降过任何将领。
至于他本人,随虏王一道东征,在虏王病逝之后,便不知所踪,上一世直到刘钦被杀,他在雍夏两国都没有再出现,活像是人间蒸发。
他蒸发之后,新帝狄志同刘钦没有什么交情,加上两国后来又互相动兵,刘钦又很是受了些折辱,便是后话了。
如今他第二次听见虏王死讯,怔了一怔,忽地想起这一段过往。但这段隔了一世的往事,毕竟于现在全无影响,他很快便将其置之脑后。
既然那虏王在和上一世一样的时间死了,而两国之间休兵的合约又已经签订,那么应当会和上一世他大哥主政时一样,两年内大江南北不会再有战事。这段上天赐予的宝贵时间决不能荒废,他要澄清朝廷、修明吏治、充实国库、彻查贪腐、整顿军备,方方面面都要革故鼎新——薛容与的车马怎么这样地慢!
可惜天下事总是福祸相倚,好消息总和坏的一齐来。几天后,刘骥谋反的事便像一道惊雷炸开。他在自己封地举起反旗,名为清君侧,实际上无非是不服刘钦,借着他继位时难免有些流言浮议没有尽数压下,便想要借此搅风搅雨,自己得利。
刘钦对他的心思,当然,闻言先是一惊,随后便是一嗤。不过他可以瞧不起他这三哥本人,却不能瞧不起他的十万人马,更何况刘骥既然敢出兵,便是有底气,京城当中要是没人同他呼应,他岂能以一省之兵对抗朝廷?
湖南反了的消息传来,一时举朝大哗。一些原本观望不定的大臣更是左摇右摆,态度不明,而刘钦更又收到密报,他那幽居深宫的父皇,似乎在暗中频繁与外界联络。
如何应对?如何稳定朝局?从何处调兵平叛、以何人为将、军饷从哪里出?湖南一省反了,其余各省会不会有人响应?如果不能尽快平定,剩余的这半壁江山,岂不是也要陷于战火之中?
这几个问题,一个比一个棘手,就连从潜邸时便跟随刘钦的亲信,都有人忍不住地震怖失措。刘钦心里虽然也还没有计较,同样惊疑忧心,但为着稳定人心,即便在亲信面前,也丝毫不露忧色,泰然对左右道:“狂风不竟日,暴雨不终朝。乱军虽然声势浩大,必不能久,我已有计策破之。”
左右臣属见他平心静气,仿佛胜券在握,知道他生性谨慎,从不说没根据的话,料想他定有区处,均放下了心。
很快他的这话便有意无意传了出去,朝中观望的大臣见状,暗叹他年纪虽轻,却有如此定力,假以时日未必不是一代雄主。而这些天暗中蠢动的人听了,不由心里打鼓,不知道他还有什么手段没使出来,一时间倒不敢轻举妄动。
还有些已经受了联络,却举棋不定的人,正不知道该不该反他,在心里过一遍秤,把刘骥和他放上面称了一称,大多都按兵不动了,更有甚者,还反过来向刘钦密报,倒是省了他不少麻烦。
很快刘钦便拉出一个清单,知道了几个正不远千里同刘骥联络的人,这些人他都不很在意,他更在意的是,他父皇似乎与岑士瑜交往过密了。
岑士瑜势大,刘钦又立足未稳,恩威并立是不可能了,这当口只能尽量施恩。于是对刘骥谋反之事,他特意亲自去岑士瑜府上拜访,明面上是问计于他,实际上一是暗中探他口风,看他屁股到底是坐哪一边,二是借此表现对他的推重,告诉他没有什么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己即位之后,他的权势地位一切照旧,让他在行事之前心里能掂量掂量,看有没有必要放着这么大的官不当,冒着杀头的风险给他雍国再换一次天。
为着安岑士瑜的心,对他那个曾经因为对他不敬,而被他砍断两根手指的儿子岑鸾,刘钦也不计前嫌地提拔了他,让他到了和崔允信一般位置。
崔允信从他回京之初便追随他,还曾为他被夺过一次官,一度成为庶民。但风险巨大,收益也巨大,等刘钦即位之后,他因着从龙之功,马上便青云直上,到了冲要之任,正自得间,突然见着一个没什么功劳、还得罪过刘钦的岑鸾一窜就窜到了和自己一样的位置,简直见鬼一样,颇怀不满。
但他追随刘钦日久,比别人更知道他是何等样人,这些微词只敢在心里想想,半句也没敢出口,只是上朝时见到岑鸾,总难免狠狠剜他两眼,视线又故意往他缺了手指的地方转上一圈,气得岑鸾直跳脚,要不是在朝班上,估计都要冲过来揍他。
刘钦提拔岑鸾的举措,无论是在他的旧臣还是其他大臣之间都颇不得人心,但对岑士瑜而言,却是正中下怀。岑士瑜就这一个独子,他终日辛苦,是为他自己不假,可归根结底,将来还不是为了岑鸾,刘钦如此做,倒真是搔到了他的痒处,让他不得不动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