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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寿阳侯因涉嫌谋害公主,犯大不敬罪,被灭了满门,虽然大小也有几十余口,但因为刘缵、陈执中、岑士瑜等人“珠玉在前”,在朝中倒也没激起什么水花。

现在朝中几件大事已经让各部官员焦头烂额,没人去管这件闲事。

第一是周维岳的清丈有了结果。事先派去江阴的人,崔允文掌监察之权、桓龙统兵,又有一千甲士坐镇,这一千甲士背后,还站着一个已经半步入相的薛容与,薛容与背后又是刘钦——别说岑士瑜已倒,就是他仍活着,如此形势之下,怕也只有干瞪眼的份。

周维岳腰杆硬了,剩下的便是吏事。他带领属官跑遍各乡县,一分一厘地丈量田亩、确认归属,雷霆手段之下,追缴出的之前被各世家大族隐匿、抢占的土地实多,这一年秋决,仅江阴一地要杀的人就比得上去年雍国各省之和,而带来的结果就是,这一年秋收,仅江阴一带收上来的赋税竟也比往年多出四成。

薛容与上疏请求在东南数省、数州府同样重新丈田,并递上了一份名单。

最早周维岳的奏章送上,朝廷大加褒奖、传谕各省时,各省各地官员就都已嗅见气味,明白这是朝廷新立的竿子,迟早扫到自己,因此时刻关注着朝廷动向。薛容与的这一份名单当中,几乎每一个字背后都有一番角力博弈,一个地名往往牵扯几十个地方官员和几个甚至十几个中朝大官,说是龙争虎斗也不为过。

过了足足一个月的时间,他才顶着压力送上奏疏,请求最先在那些地方推行新政。刘钦一地未改,照准施行,终于将此事定了下来。

第二件事仍和周维岳有关。他着手清丈之余,也没放松对岑氏一族的审问,顺藤摸瓜,从江阴一县牵扯到常州府,又从常州府牵扯到江浙两地,最后又从江浙牵扯到整个东南。

崔孝先虽然一向善于体察刘钦的意思,加以逢迎,但一来再查下去就和自己也有关了,二来担忧这样下去国无宁日,整个朝廷都人人自危,不得已只能咬着牙以宰相身份向刘钦谏言。

他生性谨慎,谏言也是私下谏言,因此刘钦驳斥他也是私下驳斥,算是给他留了面子。崔孝先出宫后发了阵愣,随后悠悠叹了口气,暗暗后悔不该蹚这趟浑水。飓风起于青萍之末,要是此事成为他失去圣心的开端,未免太过得不偿失。

幸好马上他就有可慰藉处了——

随着江阴岑氏牵扯出的人越来越多,刘钦明白,处理方明俊案的时机到了。曾经他答应周维岳,此案涉及的人,有一个处理一个,现在是时候践行前诺了。

“古人言:‘俗侈起于京师,吏贪始于上官。’”这天朝会,议完别的事,刘钦从薛容与的上奏中摘出了一句,暗想这古人其实倒也不古,不过就是明朝的张文忠公说的。

一面腹诽,一面继续从容言道:“薛尚书说,惩贪禁侈,整顿吏治,当从京城开始,从中朝开始,此言有理。”

自从岑士瑜倒台,原本的吏部尚书李章甫也明白自己于新帝而言是老迈无用的了,在他后面,侍郎薛容与正磨刀霍霍,在他前面,陈执中、岑士瑜就是给他的榜样。好几次,刘钦绕过他,直接同薛容与定下用人之策,有什么诏令,也是薛容与最先知道。

李章甫如何能不明白,自己已成了一块惹人厌的绊脚石?在刘钦一脚踢开他之前,就自请乞骸骨归乡了。刘钦挽留几次,在李章甫再三相请之下,终于答应。从此,薛容与就顺理成章地升任吏部尚书。

“‘戚里仿大内,大家仿戚里,众庶仿大家,习以成风,传式海内。故京师不禁而欲禁四方,未有能行者也。’张文忠公毕竟是臣子,有些话他不敢说,朕替他在后面再补上一句:大内不禁而欲禁京师,也只能是一厢情愿。既然决心要有所更张,那自然从朕开始。”

薛容与在朝班当中,恭敬地低垂着头,心中颇觉欣慰。

先前刘钦答应发帑银充军饷,问计于他,想要找出个购粮时能不让帑银缩水的法子,他在妻子提醒下,总算想到了用京官官俸“李代桃僵”的法子,但还有缺口要补。他便没有急着上奏,而是先往家里写了封信。

他家世代经商,人脉宽广,无论扬、益都结识一些盐商,这些人无论是累世富贵,还是骤然起家,共同点便是一个“富”字,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街巷当中有句俗语,说这些盐商“放个屁都能打出金屑子”,此时不让他们出一口血,更待何时?

不足的缺口,朝廷补不上,对这些人而言,却也不是什么难事。值此国难之际,谁要是挺身而出,朝廷日后定不会亏待于他,大可以将其扶为官商、总商,即便有人吝惜钱财,但聪明人总是不缺的,想来他只要稍一透露口风,便会有人站出来担当此事。

退一万步讲,即便没有,朝廷掌管盐引发放,不发盐引,来年这些盐商行盐就算走私,朝廷想要收缴他们的盐,他们也没有话说——只是此举毕竟涸泽而渔,太失人心,不到万不得已,是决不能用的。

幸而相识的盐商当中,果然有人看出摆在眼前的这个既富且贵的机会,向薛容与递话,愿以低价售粮于朝廷,前提是朝廷赐个官身,往后行盐各路隘口需得直接放行,不能再从中抽成。薛容与暗松口气,也让人递话回去,那商人命管家快船赶来,终于将此事敲定。

商人在东南筹集粮食,然后卖给朝廷,因为比市价还要再低两分,算上一路上的车船费用,其实赔本不少,却与朝廷搭上了线,长远来看不算亏本。至于后来他将内帑中的珠宝转卖出去,说是宫中妃嫔娘娘用过的,惹得许多贵妇争相购买,一过手赚了多少,薛容与便不知道了。

他只知道,内帑折粮的麻烦解决了,他的下一句谏言便可以出口了。

如今刘钦在朝堂上所说之事,就出自他的上奏,薛容与虽然面上不显,胸膛里一颗心却是砰砰多跳了两下。

那边,刘钦继续道:“又有言道:‘古之王者,盖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君不肖,则国危而民乱;君贤圣,则国安而民治。’朕虽然不比古之圣君,但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道理总还是知道的。”

“如今内忧外患,夷狄交侵,国无宁日,民不堪命,薛尚书所言‘惩贪禁侈’,正当其时,就从朕、从宫中开始罢。”

“宫中用度一向颇为铺张,如今国难之际,正宜一切从简。去年宫中广选秀女、大扩宫眷,扰民甚深,开销也大,朕意,遣新纳宫人各自归家,无家可归者,赏赐此一战有功将士。各宫只留数人、十数人听用,宫中各局各司一应宫宦,皆考核后留用,沙汰者发给银子遣出宫去。”

刘钦神色平平,像是在说一件很小的事,“之前所营造的宫殿,工程一律暂停,剩余房梁、巨木留待后用,各衙门如必要修缮,审覆后可从中支取。先前派遣出去、现在各省各县的督造内臣,即日召回,不许再对巨木等物加以征缴。”

“御膳六十四例,裁剪为十六例,今年起各地方官不许再进时鲜。每年进贡宝珠玛瑙之例废除,免劳民力。给朕新制的龙袍冠冕,朕问过价格,水分极大,实际造价与记在宫里账上的足足差出十倍!朕已处置了几个督造太监和织造局的人,龙袍往后不必每年重制,就是要制衣,银子也有定数,四季常服也要缩减套数。”

“还有一点——”刘钦严肃道:“朕今日立个规矩。往后宫里不得以任何名目向各部要钱。如果是后宫、宫人伸手,便来找朕,如果是朕开口,诸位大可以拿朕今日所说上书劝谏。诸臣进宫,如有宫人依照旧例索取通行费用,一经发现,交钱者贬官,宫人处死。”

后来他又说了许多,整顿之意甚坚,却当真如他之前所言,是冲他自己和宫里去的,对百官倒没有多少约束。众人听来,却觉匪夷所思,当下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如薛容与等人,自是高呼圣明,却也有有忠君之情甚笃的,见天子竟要过这样的苦日子,大哭自己为官失职,有辜君父,苦谏刘钦收回成命、或是自请求去。还有坚称祖宗礼制绝不可废、朝廷脸面绝不可丢,因此同意裁撤宫人、暂停修建,却坚决反对裁撤膳食、缩减衣物的。朝堂之上,一时又吵成一团。

崔孝先人精一般,先前因为周维岳的事已经得罪了刘钦一次,从此对天子的心思,就揣摩得愈发努力,自然看出刘钦是动真格的,绝不会被劝动,犹豫一番,在鼎力支持与痛哭天子支绌如此、自己这做臣子的实无颜立于天地间当中选择了后者,一时哽咽难言,泪洒当场。

他身为宰相,一掉眼泪,马上便引起一片哭嚎。刘钦听着底下哭丧一般,不快道:“这是做什么?朕既然已是天子,难道还需珠玉、珍馐、动辄上万两银子的袍服以显尊崇么?国初时我大雍定南宁北,无往不利,士民欣悦,上下一心,现在又是什么局势?说什么祖宗之法,祖宗之法还能用到现在么!”

他说得严峻,崔孝先本来就不是真哭,见状忙收了泪,只是感叹天子不易,提出要向国库捐款。此话一出,非但别人措手不及,就是刘钦也有几分意外。

崔孝先道:“臣家中虽谈不上富有——”许多人心里暗道:这就是睁眼说瞎话了。“但陛下如此节俭自苦,臣不敢不毁家纾难,以共克时艰……”

刘钦事先从没想过让百官捐款的事,经他一提,不由心中一动,按捺下来听着他后面的话,单看神色却是变也未变。其余百官绝想不到崔孝先为了讨好刘钦,竟然做到这般程度,他自己往前迈一大步,不就相当于其他人都退了一步么?当下若是不紧紧跟上,不知往后如何自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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