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惟正离开前殿后，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去重元殿给太上皇赵匡胤请安。
赵匡胤正坐在院中一棵老槐树下自弈，听闻孙儿来了，並未抬头，只指了指对面的石凳。
赵惟正恭敬行礼后坐下，静静看著祖父落下黑子。
“听说，你把耶律家的娃娃打趴下了？”赵匡胤突然开口，声音洪钟般沉稳，目光仍盯著棋盘。
赵惟正一愣，遂即明白祖父指的是与耶律文奴的比试，忙道：“孙儿侥倖，也是彼时彼地，不得不为之。”
“嗯，”赵匡胤不置可否，捻起一颗白子，“说说吧，北地这一趟，看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不必学那些文官奏对，捡要紧的说！”
赵惟正深吸一口气，整理思绪，將从出兵龙化、围困临潢、耶律奚底奇袭反扑被挫、直至最终平定各州的经过，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他並未过多强调自己的功劳，反而著重说了杨业的调度、將士的辛劳、以及战后提防的凋敝与安抚之难。
赵匡胤静静听著，偶尔落下一子，间或问上一两句，问题都直指关键，“粮道如何保障？雪天行军，冻伤著几何？临潢府库藏，清点后实有多少？契丹眾部，是畏威多，还是怀德多？”
赵惟正一一据实回答，说到最后，他语气沉重了几分，“孙儿所见，北地经年战乱，民生极为困苦，胡汉隔阂犹深，如今虽军事已定，然欲长治久安，恐非易事，非十年生聚、十年教化，难以真正融合。”
听到这里，赵匡胤终於抬起眼，目光如电，看向自己一手培养的孙儿，“能看到这一步，算你没有白跑这一趟，记住，打天下靠的是弓马骑射，是杨业这样的帅才，但坐天下，靠的是这个...”
赵匡胤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和这个！”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帝王之心，要装得下九州万方，既要能狠得下心肠雷霆手段，也要有容得下百川的肚量，帝王之脑，要算得清利弊得失，看得透人心向背，对耶律文奴，你做得不错，恩威並施，既折其锐气，也留其体面，这便是帝王术的雏形！”
赵匡胤的语气依旧严厉，但眼中却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讚许和属於祖父的慈爱，“往后，眼光要从战场上收回来，多看民生，多思治理，多向你父皇学习，这万里江山，將来是要交到你手上桑德，莫要让你父皇和祖父失望！”
赵惟正肃然起身，躬身应道：“孙儿谨遵祖父教诲，定当时刻自省，不敢懈怠。”
就在这时，宫门外传来一阵清朗的笑声，“爹又在教导安安了？也让儿子听听，学了什么好本事去！”
只见赵德昭笑著踱步进来，他显然已在门外听了一会儿，他先向赵匡胤行了礼，然后戏謔地拍了拍赵惟正的肩膀，“好小子，听说你在北地威风地很吶，又是破城又是打辽国太子，差点把你杨姨和你祖父那点老底都抖落乾净了吧！”
赵惟正有些不好意思，“父皇取笑了，儿臣孟浪！”
“孟浪什么？”赵德昭哈哈一笑，语气轻鬆，“年轻人嘛，该张扬时就张扬，只要別像你祖父当年，喝醉了就非要跟人比划长拳就行！”
赵德昭说完，朝著赵匡胤那边挤了挤眼睛。
赵匡胤哼了一声，嘴角却微微上扬，继续落子，懒得理会儿子的调侃。
赵德昭收敛笑容，语气变得温和却更具深意，“不过你祖父说得对，仗打完了，真正的功课才刚开始，这治理天下啊，可比打仗复杂多了，也有趣多了，好比下棋，”赵德昭指了指棋盘，“你祖父喜欢攻城略地，大开大合，你爹我呢，更喜欢经营中腹，慢慢布局，让棋子都活跃起来，这天下自然就稳了！”
他揽过安安的肩，低声道：“往后多去三省六部走走，看看那些老狐狸...咳，那些老臣们是怎么处理政务、平衡各方利益的，也常去市井看看，听听百姓怎么骂...咳，怎么夸朝廷的，这帝王之道，光在重光殿学还不够，得在宫里宫外，处处留心。”
“儿臣明白！”赵惟正认真点头。
“好了好了，”赵德昭摆摆手，“刚回来，別绷那么紧，去给你母后请安了吗？她可是担心得紧，快去快去，別在这儿扰你祖父清净了。”
赵惟正笑著向祖父和父亲行礼告退。
看著孙子离去的背影，赵匡胤缓缓道：“是个好苗子，比你会装相。”他指的是赵德昭年轻时跳脱的性子。
赵德昭笑嘻嘻地坐在赵匡胤对面，捻起一颗棋子，“那是，也不看是谁教的！”
重光殿內，槐荫之下，父子二人的笑语声渐渐低沉下去，一代雄主与守成之君，以各自的方式，將帝国的未来，交付於正在成长的第三代手中。
......
开封的初夏，对於耶律文奴而言，是一座用琉璃、丝绸和喧囂构筑的华丽牢笼，他被恩赐的宅邸位於汴京相对安静的角落，高墙深院，隔绝了外间的部分繁华，却隔不断那无孔不入的，属於胜利者的生机勃勃的气息。
这一日，天气闷热，他难得被允许在几名便装宋军护卫的陪同下，前往大相国寺附近的书市散心，或许，是那位年轻的皇帝希望他更真切地感受大宋的文治，从而彻底磨灭他心中那点不合时宜的念想。
书市人流如织，士子云集，空气中瀰漫著墨香、汗味和各种口音的爭论声，耶律文奴一身素色宋人襴衫，混在人群中，本欲寻些孤本散心，目光却猛地被不远处几个正在挑选时文集注的年轻士子吸引。
他们的面容轮廓比宋人更深邃些，肤色因北地风霜略显粗糙，虽也穿著儒衫，但髮式、乃至腰间佩戴的旧荷包上隱约的纹样，都透著一股难以完全掩饰的...契丹气息。
他们交谈时，语音带著浓重的北地口音，偶尔夹杂著一两个压低声音的契丹词语。
是契丹人！
他们是来自北地、来自临潢府故地的契丹士子！
他们竟然在这里，堂而皇之地准备参加大宋的科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