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极眼中重新燃起光芒,心中的失望一扫而空:“袁部堂所言极是!拿下王明璋只是一时之功,稳固江南才是长远之利,这份功劳,確实更值得一搏!”
邓邵煜也连连頷首,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
“之前是我等目光短浅了。只要陛下一心中兴,我等立功的机会便源源不断,何愁没有施展抱负之地?”
帐內的气氛重新变得热烈起来,將领们不再执著於眼前的战功,转而开始盘算著后续的部署。
袁可立看著眾人意气风发的模样,满意地点了点头。
围山困寇,既稳妥又能保全兵力。
而后续的清匪、助政,更是功在千秋。
江南的长治久安,便要从这一步步的谋划中,缓缓铺展开来。
闻香教之乱的硝烟在江南渐渐消散,大明的朝堂刚喘过一口气,山东的盐政改革便已推进至最关键的隘口。
左光斗带著朱由校的嘱託与革新的决心,已在齐鲁大地奔波了数月。
这一百多个日夜,他未曾在济南府的官署中久歇,而是马不停蹄地遍歷了山东十九个盐场。
或身著官服,召集盐官、灶户问话。
或换上粗布短衫,混跡於盐场的茅舍与盐田之间,以微服私访的方式,搜集了最鲜活、最刺骨的第一手实情。
这几个月的走访下来,也让他彻底掌控了擅动的情况。
山东盐场的积,早已深植骨髓。
全省十九个盐场,登记在册的灶户共计一万三千五百七十一家,灶丁四万五千一百一十六人。
这些数字如同烙印,自灶丁出生之日起便刻在户籍之上,世代相传,不得擅自变更。
在大明的盐政体系下,十六岁至六十岁的成年男子,一旦被划入“灶丁”之列,便註定了终身煮盐、子承父业的宿命,哪怕盐场凋敝、生计无著,也绝无转行的可能。
为了锁住这些“专属”的盐业生產者,盐场周围每隔两三里便设有一处驻军,每班约三十人,日夜巡逻监视,铁丝网般的防线,既要防止灶户逃亡,更要杜绝私售食盐的行为。
而与这严苛管控相伴的,是令人窒息的赋税压力。
灶丁每户每年需上缴三万斤盐,分摊到三百六十五日,每日需產盐八十一斤有余,无论酷暑寒冬、风霜雨雪,灶火不得停歇。
若以单个灶丁计,每人分得五十亩灶地,额定產盐二引一十四斤八两。
按明制,每引盐四百斤,总计约八百一十四斤。
產量不足,便按缺额比例处以重罚。
若是敢隱瞒產量,便以“私盐罪”论处,轻则杖责流放,重则直接判斩,刑罚之酷,令人胆寒。
朝廷推行的“盐课折银”制度,本是为了便民,实则成了压垮灶户的又一座大山。
按规定,每大引盐折银约二钱,灶户需先將煮好的盐卖出换银,再用银两缴纳盐课。
可在商运不发达的偏远盐场,盐的销路本就狭窄,“灶户卖盐得银难,完税更难”成了普遍困境。
许多灶户煮出的盐堆积如山,却找不到买家,最终只能眼睁睁看著盐课逾期,被官府追逼催討。
雪上加霜的是,天启三年的山东,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天灾浩劫。
“春陨霜杀桑,地震频发;夏月地裂,黑血溢出”。
灾难对盐场的破坏几乎是毁灭性的。
海溢之时,海水倒灌,大片盐田数年之內难以恢復。
乾旱降临,海水浓度骤降,煮盐需消耗数倍的柴薪与时间,產量却大幅锐减。
而盐场潮湿闷热的环境,更是滋生瘟疫的温床,“灶丁死者相枕於路”,劳动力锐减,盐场近乎停摆。
天灾未平,人祸又至。
盐官们借著巡场之名,行勒索之实,“每出巡,巡捕人往往私怀官盐,所至求贿,稍不如意,则以所怀诬以为私盐”,灶户们稍有反抗,便会被扣上私盐的罪名,轻则破財免灾,重则家破人亡。
盐商们则相互勾结,肆意压低收购价。
一引官盐的市价约三两白银,而盐商给灶户的收购价却常常不足一两,巨大的差价尽被盐商盘剥。
更有富户趁机放高利贷,“利滚利”之下,许多灶户迅速陷入债务深渊,最终“贫灶无田”,只能被迫依附富户为佣,任人宰割。
除了沉重的盐课,灶户们还需承担里甲、均摇等各类摇役,“一丁身兼数役,疲於奔命”,根本无力专注於盐业生產。
到天启三年,山东盐场的贫富分化已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
富灶们“田连阡陌”,不仅拥有大片肥沃的盐田和精良的煮盐工具,还役使著贫苦灶户为其劳作,甚至涉足盐商生意,富可敌国。
而贫灶们则“无立锥之地”,只能租种富灶的土地或受僱为佣,辛苦一年所得“仅够餬口,难完税银”,常常因欠税被官府追得流离失所。
最悲惨的是那些僱工,多为“失去自由的罪犯和失去土地的贫苦农民”,僱主仅以少量粮食支付工钱,他们蜷缩在盐场边的破茅屋里,过著朝不保夕的生活。
左光斗將这些见闻一一记录在册,心中愈发沉重。
山东盐政的癥结,看似在於盐引制度的僵化,实则是官、商、富户相互勾结,形成了一张盘剥灶户的巨大网络。
这张网络之下,官盐產量被刻意压低,盐税收入寥寥无几。
而基层灶户为了活命,只得挺而走险倒卖私盐。
即便官府处以极刑,也挡不住求生的本能。
这场盐改,绝非调整赋税、更换官员那么简单。
要撼动盘根错节的既得利益集团,要让濒临崩溃的盐场重焕生机,要让数万灶户摆脱绝境,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山东的盐政改革,註定是一场硬仗,其艰难程度,丝毫不亚於江南的戡乱之战。
虽然皇帝让科学院改进了晒盐的技术,但左光斗明白,山东的盐政败坏,根子不在技术上面,而是在走私私盐,官商勾结等方面。
这些事情不解决了,这晒盐的技术,再厉害也没有用。
不过,左光斗在山东的数月奔波,却也並非毫无斩获。
盐场势力盘根错节,仅凭一己之力难以撼动,早已暗中布局。
在十九个盐场中,或策反了不满贪腐的底层盐官,或联结了饱受压迫的老灶户,甚至安插了心腹之人潜入关键机构,这些眼线如同蛛网般铺开,日夜搜集著盐官、盐商相互勾结的实证,只待时机成熟,便要一举撕开这层黑幕。
废除苛捐、理顺盐引、打击贪腐、体恤灶户————
可这畅想尚未落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打破了清晨的静謐。
“左公!大事不好了!”
成国公朱承宗脚步跟蹌,掀帘而入,额角布满冷汗。
“濼口批验所的老盐吏周廉————死了!”
“什么?!”
左光斗猛地从椅上站起,手中的硃笔“啪”地掉落在地,墨汁溅染了地图上的盐场標记。
他面色瞬间煞白,隨即又涨得通红,眼中满是震惊与震怒。
濼口批验所乃山东盐运司核心机构,掌管盐引核验、分销登记,是盐政体系的关键节点,而周廉绝非普通老盐吏。
他是左光斗费尽心力策反的眼线,手中握著近五年盐引舞、官商勾结的核心帐册,是扳倒盐政黑手的关键棋子!
“竟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动手!”
左光斗咬牙切齿。
“这是明著跟朝廷的盐改作对,跟我左光斗作对!”
此刻天刚蒙蒙亮,晨雾尚未散尽,左光斗却已顾不上这些,沉声道:“立刻备马!隨我赶赴濼口批验所,查看周廉尸体,保护现场!一丝一毫都不许动!”
“理应如此!”
朱承宗也知此事事关重大,不敢耽搁,当即转身传令。
片刻后,百余名精锐护卫整装待发,左光斗与朱承宗翻身上马,马蹄踏破晨雾,朝著济南府城外的濼口批验所疾驰而去。
濼口批验所距府城不过十里路程,半个时辰后,一行人便已抵达。
此时天色已然大亮,阳光穿透薄雾,照在批验所的青砖灰瓦上,却驱不散空气中瀰漫的诡异气息。
批验所大使周通早已率人在门前等候,见左光斗到来,连忙上前躬身行礼,额头冷汗涔涔:“钦差大人,朱国公,您可算来了!现场————现场实在诡异,下官不敢擅动分毫!”
“带我们去盐仓!”
左光斗语气冰冷,不等周通细说,便径直朝著存放帐册的盐仓走去。
推开盐仓厚重的木门,一股混杂著血腥、盐味与焦糊味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左光斗定眼望去,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缩。
老盐吏周廉直挺挺地跪在盐神龕前,脊背僵硬,后脑有一处深可见骨的致命钝伤,暗红色的鲜血浸透了身下的白盐,凝结成一块块暗红的盐疙瘩,触目惊心。
他双目圆睁,眼中满是惊恐与不甘,嘴巴被硬生生塞满了粗盐,嘴角溢出的盐霜在晨光下结成晶簇,显得格外悽厉。
盐仓地面上,有人用精细的海盐撒出一行扭曲的字跡。
“擅改盐制,神罚索命”。
赫然是一道诡异的“血咒”。
咒文周围,整整齐齐摆放著数十盏灶户祭祀用的盐灯,灯油早已燃尽,焦黑的灯芯耷拉著,如同无数双死寂的眼睛。
更令人心惊的是,仓內数百袋官盐堆放整齐,纹丝不动,唯独那只存放近五年盐引存根与核心帐册的红木大柜,被人用防火油布层层包裹后纵火焚烧,柜身焦黑,柜內的帐册已化为灰烬,只残留著几片带著盐渍的纸角,隨风飘散。
“这————这是盐神发怒了?”
周通在一旁颤声说道,脸上满是惧色。
“昨夜三更,盐仓突然传来一声悽厉惨叫,守卫们不敢耽搁,撞开双重铜锁衝进来时,便是这般景象了。
盐神龕前的祭祀,向来是灶户们的念想,可这神罚”————实在太过骇人!”
在场的护卫与盐场官吏也纷纷面露惊惧,窃窃私语。
寻常百姓素来敬畏盐神,管仲、灵庆公、盐池之神皆是正神,可眼前这用鲜血、粗盐与焦尸营造的“神罚”,却透著一股邪神作祟的阴邪之气,不由得让人毛骨悚然。
左光斗却死死盯著那行“血咒”与焦黑的木柜,眼中没有丝毫惧色,反而燃起熊熊怒火。
他缓缓走上前,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地上的海盐,又看了看周廉口中未化的粗盐,冷笑道:“盐神?什么盐神会用这般阴毒手段?这分明是有人故意营造鬼神之说,杀人灭口,销毁证据!”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眾人,语气鏗鏘有力:“周廉掌管帐册,知晓太多官商勾结的齷齪事,他们怕他把证据交给我,便先下手为强!
烧了帐册,嫁祸给神罚”,既除掉了心腹大患,又能恐嚇那些想要揭发真相的人,好一招一箭双鵰!”
朱承宗也反应过来,沉声道:“左公所言极是!这背后定是那些盐官、盐商在作祟,他们见盐改即將触动其利益,便狗急跳墙了!”
左光斗望著周廉的尸体,眼中闪过一丝痛惜,隨即化为坚定的决绝。
彼其娘之!
这些盘踞盐场多年的黑手,终於是忍不住要浮出水面了!
这场盐改,本就是一场硬仗,如今对手已然亮剑,他左光斗岂会退缩?
“周通!”
左光斗厉声喝道:“立刻封锁濼口批验所,严禁任何人出入!
传我命令,拘押所有昨夜值守的盐仓守卫,逐一审讯!
另外,派人彻查周廉的居所、亲友,寻找他可能藏匿的备份帐册或线索!”
“下官遵命!”
周通不敢怠慢,连忙应声而去。
左光斗又看向朱承宗。
“国公,烦请你调派兵力,加强各盐场的戒备,保护好我安插的眼线,切勿再让奸人得逞!”
“放心!”
朱承宗点头。
“我这便去安排!”
盐仓內的晨光依旧冰冷,周廉的尸体静静躺在那里。
左光斗站在原地,望著那行“神罚”咒文,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这场盐政改革的硬仗,从这一刻起,才算真正打响。
那些隱藏在暗处的黑手,越是疯狂反扑,就越证明他们心虚。
他左光斗,定要查清真相,为周廉报仇,更要肃清盐政积弊,还山东灶户一片清明!
还山东盐政一个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