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108.首次领工资的喜悦
七月五号,星期六。
日历翻到这一页,红星国厂的空气里便悄然渗入一丝难以言喻的躁动,如同被无形的手拨动了心弦。
这一天,是每月铁定的发薪日!
对每一个依靠工资养家糊口的工人和干部而言,它都像一块沉甸甸的基石,稳稳托住生活的重量,带来一种踏实的慰藉。
阳光明坐在赵国栋副厂长办公室外间那张属于他的硬木桌子前。
蓝色的硬壳笔记本摊开着,钢笔尖悬停在微微泛黄的纸页上方,墨水的微涩气息,混合着旧木头、陈年文件和窗外飘来的热风味道,氤氲在小小的隔间里。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几道明暗相间的条纹。
转瞬间,他已在这三楼的小隔间里工作了一周。
从最初的谨小慎微、步步摸索,到如今的渐入佳境,那份前世生活秘书刻入骨髓的条理性和预判力,在赵国栋雷厉风行、务实高效的作风下,竟意外地找到了契合点,焕发出别样的生机。
文件柜里的资料被他梳理得如同精密的齿轮咬合,钥匙分门别类、标识清晰。
赵国栋一个眼神,甚至只是手指无意识地在某个方向点了点,阳光明便能心领神会,准确无误地抽出所需文件。
行程安排紧密而富有弹性,汇报工作则如同精准的手术刀,直切要害,绝无赘言。
就连那支红蓝铅笔在文件边缘留下的批注,其角度、力道和措辞,也总能恰到好处地戳中赵国栋心中最关切的那根弦。
他手腕上那块“魔都牌”手表的指针沉稳地指向上午九点整。
阳光明合上笔记本,发出轻微的“啪嗒”声,随即起身。动作利落,带着一种经过职业训练的自然流畅。
今天,他有件重要的事要办——去财务科领工资。
这不仅是生计所需,更是他在这新世界、新岗位上,第一次凭借双手挣得、可以堂堂正正带回家的成果。
沿着熟悉的、被无数脚步磨得发亮的木楼梯下到二楼,穿过弥漫着尘和汗味、略显嘈杂的走廊。财务科门口,一条不长不短的队伍已经蜿蜒排开。
队伍里多是车间的工人,穿着洗得发白、甚至打了补丁的蓝色工装,脸上带着被暑气蒸腾出的油汗,以及那份难以掩饰的期待。
队伍缓慢地向前挪动,如同被高温融化的稀。间或响起几句低声的交谈,带着沪语特有的软糯腔调,内容无非是工资的用途、家里的开销,琐碎却充满生活的真实温度。
“小阳,领工资啊?”排在前面的一位中年女工回头看见阳光明,圆润的脸上立刻绽开热情的笑容,她是二车间的小组长王大姐,阳光明曾经同她核对过数据。
她习惯性地用围裙擦了擦手,眼神里透着熟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阳光明回以一个温和的微笑,点头应道:“王师傅早。”他的声音不高,清晰而沉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却又没有一丝轻浮。
轮到阳光明时,他走到财务科那个熟悉的、刷着绿漆的小窗口。
窗口里,坐着的老吴师傅,戴着厚厚的深蓝色套袖,鼻梁上架着一副老镜,镜片后的眼睛专注地盯着面前摊开的、厚重的工资册和一摞摞用牛皮筋仔细扎好的钞票、票证。
他身边放着一个算盘,乌黑的算珠透着岁月的油光。
窗口上方挂着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几个方正的大字:“今日发薪”。
“吴师傅,麻烦您。”阳光明将自己的工作证递了进去,动作带着对前辈应有的尊重。
老吴接过工作证,扶了扶下滑的眼镜,布满皱纹的手指在厚厚的工资册上熟练地翻找起来。
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数字,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最终,他的手指停在“阳光明”那一栏,定住。
他拿起算盘,噼里啪啦地拨动起来,算珠碰撞的声音清脆而富有节奏感,在略显沉闷的空气里格外清晰。拨完,他又仔细核对了一遍旁边的备注小字。
“阳光明。”老吴的声音不高,带着财务人员特有的平直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权威,“行政二十七级,六月七号入职,调整后月基础工资三十元整。”
他抬起头,透过镜片看了阳光明一眼,像是在确认。
阳光明微微颔首,表示明了。这些计算规则,他早已在心中过了无数遍。
“六月实际工作天数为二十四天。”老吴继续用他那平稳的语调陈述着,“基础工资按天折算,三十元除以三十天,每天一元。二十四天,就是二十四元整。”
他的手指在算盘相应的档位上点了点,确认无误。
阳光明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老吴翻开的工资册页上。
六月份那场关乎他起点的行政级别调整,终于在月底前尘埃落定,这让他得以在入职的第一个月,就拿到了二十七级的起点工资,无疑是个良好的开端。
老吴翻过一页工资册,继续念道:“附加工资,按政策规定,你本月有1.8元。”
他顿了顿,视线向下移动,“另外,岗位津贴1.5元,交通补贴0.8元,还有高温补贴0.5元。”
他再次拿起算盘,手指翻飞,算珠轻响,“合计补贴……四块六毛整。”
算盘声落定。老吴拿起蘸水钢笔,在墨水瓶里蘸了蘸,手腕沉稳地悬在一张印着红星国厂红色厂徽和“工资结算单”字样的油印单据上,工整地填写起来。钢笔尖划过粗糙的纸张,留下清晰的蓝色字迹:
姓名:阳光明
级别:行政二十七级
月份:1969年6月
基础工资:24.00元
附加工资:1.80元
岗位津贴:1.50元
交通补贴:0.80元
高温补贴:0.50元
应发合计:28.60元
写罢,老吴放下笔,从旁边一迭码放得整整齐齐、棱角分明的钞票里,开始点数。
他粗糙的手指,动作却异常灵巧:两张深蓝色、印着工农兵形象的“大团结”,一张墨绿色的五元纸币,三张浅棕色的一元纸币,一张深红色的五角纸币,一张浅绿色的一角纸币。
他将所有的纸币仔细迭放整齐,一起从窗口推了出来。
“二十八块六毛整,点一点。”老吴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眼神示意阳光明核对。
阳光明接过那迭带着体温和油墨气息的钞票,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纸币特有的韧性和微微的凉意。
他神情专注,快速而细致地清点了一遍:两张十元,一张五元,三张一元,一张五角,一张一角。
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八元六角整。
这笔钱,在这个物资匮乏、一切凭票供应的年代,沉甸甸地承载着一个普通家庭近一个月柴米油盐的指望,分量十足。
紧接着,是老吴递过来的各式票证。
首先是一迭方方正正的纸票,印刷着不同的图案和文字,色彩有些单调,却代表着生活的必需。
“粮票,二十七斤整月。”
老吴递过一张印着饱满稻穗图案、标注着“sh市粮票”和醒目的“27斤”字样的票证。
“你六月七号入职,街道那边没领过六月的粮票,厂里按整月发给你,不扣前几天的。”他难得地多解释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厂里对新人的照顾。
“肉票,半斤。”一张印着憨态可掬肥猪图案的小票递了出来。
“票,半斤。”印着成捆甘蔗图案的票。
“鸡蛋票,一斤。”印着母鸡图案的票。
“还有食用油票半斤。”
阳光明一一道谢,双手接过这些维系着最基本生存需求的纸片。它们薄如蝉翼,此刻在他手中却比那迭钞票更让他感到一种踏实的保障。
有了它们,母亲就能在菜场那有限的、需要排长队的供应窗口前,为家里的餐桌多增添一点宝贵的油荤和难得的甜味,让日子显得不那么寡淡。
随后,老吴又拿出四张尺寸稍大、印刷明显更精美的长方形票证。
淡黄色的底子,印着象征工业和农业的齿轮与麦穗图案,上方是“sh市日用工业品购货券”几个醒目的红字,下面清晰地印着“1969年第三季度”和“壹张”字样。
“工业券,第三季度的,四张。”老吴的声音里,对这工业券的分量也带着一丝郑重。
他习惯性地解释道:“工业券是按季度提前发放的。
六月份属于第二季度,已经在四月份提前发放。你那时还没入职,所以错过了,不予补发,所以二季度一张也没有。
这次发的是七、八、九三个月的工业券。
你六月份工资是三十元,以此为基准,三个月就是九十元。
规定是每二十元工资发一张券,九十除以二十,等于四张半。
半张券不予发放,国家规定,没办法,所以只发四整张。”他的解释清晰而务实,不容置疑。
阳光明接过这四张沉甸甸的工业券,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纸张的质感。
他知道这东西在当下的“硬通”程度。暖水瓶、搪瓷脸盆、毛巾、肥皂、铁锅……许多紧俏的日用工业品,光有钱不行,必须有它才能买到。
四张券,在这个起点上,不算丰厚,但也足够置办一两样家中急需的、能提升生活品质的物品了,意义非凡。
“另外。”老吴又从抽屉深处拿出两张更小些的票证,“季度初,肥皂票两张,每张可以买一条肥皂。豆腐票,这个月的一斤。”
他顿了顿,“喏,齐了。”他将最后两张小票递出。
阳光明再次诚恳地道谢,将所有散发着油墨和纸张气息的钞票、粮票、肉票、油票、票、鸡蛋票、工业券、肥皂票、豆腐票,一五一十,仔细地收拢好,然后郑重地放进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严重、已露出灰白色帆布底子的军用挎包内袋里。
厚厚的一小迭,紧贴着胸口的内袋,传来一种温热而实在的触感,沉甸甸的,带着新生活的希望。
他转身离开财务科窗口,身后是队伍里其他人继续领取工资的低语、算盘珠子清脆而单调的碰撞声,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汗味、纸墨味和隐隐的期盼。
路过二楼厂务办秘书组那间宽敞的大办公室时,里面的气氛明显比平时更热烈、更松弛些。